两人结束早餐,沿着河岸缓缓行走。
特茹河在晨光下并非蔚蓝,而是一种沉静的灰绿色,像稀释的翡翠,缓缓向西注入大西洋。河风带着咸湿的水汽,吹散了里斯本清晨最后一丝倦意。
“你看对岸,”沈怀指指河对面那片略显工业化的区域,“那边是阿尔马达。”他的手指沿着他们这一侧河岸划过,那里是连绵的老房子,阳台上晾晒着白色床单,在风里鼓动如船帆。
他们沿着河边的步行道慢慢走。
有跑步的人从身边经过,有老人坐在长椅上喂鸽子,有街头艺人调试着吉他的琴弦。
沈怀似乎很享受这种纯粹的、无需目的的行走。
每走一段,他会稍稍放慢速度,像是等待着她。
“高中的时候,”许清子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我有时候放学回家,会特意绕一段远路,从你们国际部那边的林荫道走。”
“因为那条路上有几个音乐教室的窗户,”许清子低下头,看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有时候能听到钢琴声。我不知道弹琴的人是谁,但在放学后留下来练琴的人,大概很热爱音乐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那段绕远路的高二时光,那些黄昏里隐约飘出窗外的破碎琴音,曾是她枯燥日常里的慰藉。
她从未看清过弹琴的人,却总是在听到琴声时,想起广播室走廊上那个阳光里的侧影。
“可能是我?”沈怀回答道,河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但是我并不喜欢练琴。”他停顿了一下,“我喜欢随意的弹点什么,不是照着谱子弹那些古老而经典的乐曲,而是随意自由地按下那一瞬想按的琴键,沉醉于我自己的情感,惊喜于由我自己创造的旋律。这才是我喜欢的音乐,只为我自己而奏响的音符。”
“可是没人会认为这是音乐,他们认为会弹《野蜂飞舞》或者《月光》才是会钢琴的证明。”
“那你在音乐教室弹的,是你自己的旋律吗?”许清子鼓起勇气问,“我很喜欢,很独特。”
许清子记得那旋律。深沉、奇异、带着某种孤独的温暖。
“是的,”沈怀嘴角微翘,一如既往勾起微笑的弧度,“原来,许清子同学还会偷听别人弹琴吗?”
“这…”许清子脸颊微红,支支吾吾地说,“我只是觉得很好听……”
“我可没有追究的意思,但是如果你听的是其他人演奏的音乐,我就不能保证了。”
“我……”
许清子又想到一些别的往事,但她无法在沈怀面前开口说明。
她那时听到的琴室里女生的告白,沈怀礼貌的拒绝和她那时隐秘的、不该有的窃喜。
那个女生很漂亮,她被恶意造谣时,沈怀帮她澄清事实,还惩罚了肇事者。一时间沈怀喜欢她的小道消息传遍了校园。许清子听了,失落了好几天。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空落落的,像没有太阳的冬天。她也是那时,总是在琴房边驻足聆听。
或许等夜晚,他们回到公寓,她会有勇气开口。
他们走过一个小型码头,停着几艘色彩鲜艳的小渔船。沈怀在一张面对河面的长椅坐下,回头看许清子,像无声地邀请。
许清子坐下,从小包里拿出他送给她的相机。
她有些笨拙地透过取景器看出去——摇晃的渔船桅杆、水面破碎的反光、对岸模糊的轮廓。世界被框成一个小方块,忽然变得既陌生又值得凝视。
她按下快门,相机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什么感觉?”沈怀问。
“好像……偷偷保留了一段时光,比我想的随意。”许清子低头看着相机,“就像它本来像流水一样转瞬即逝,我却用手接住了一点溅起的水花,尽管我还不知道它最终的样子。”
“很好的形容。”他望向河面,“高中的时候,我也喜欢记录下那些。不过用的是这个——”他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那支旧银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在课本边缘,在笔记的空白处,画一些速写。教室窗外的树,前排同学打瞌睡的后脑勺,黑板上没擦干净的公式。”
许清子惊讶:“你没被老师说过?”
“被说过。”沈怀笑了,一边嘴角微微翘起,“但我成绩一直不错,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而且……那些画帮我记住了很多本该忘记的东西。比如高二上学期的数学课,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函数公式,而是某个秋日下午,阳光透过窗户,在黑板上投下的菱形光斑。我把它画在了当页的角落。”
他刚遇见她时对她是怎么笑的呢?许清子实在记不清了。
“后来我发现,人真正能记住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发生时的那片光影、那种温度、或者空气里的气味。”
许清子想起自己高中时代。她记得的是做不完的习题册,是考试失利时家里压抑的气氛,是成绩单上永远够不到的排名。但也记得一些碎片——比如广播站走廊那次,阳光的温度和沈怀白衬衫上洗衣液的淡香。
“那……你画人画的多吗?”她想起那天他画的自己的侧脸,问道,随即觉得自己太唐突,脸颊微热。
“画过。但不多。人太难画了。不是形难抓,是神难捕。”他转过头看她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个世界,而素描纸太薄,装不下。”
“该往回走了。”他站起身,“周教授说,附近有家小餐馆的海鲜饭不错,午餐可以去尝尝。”
回程时,他们走了一条与河岸平行的小巷。路面是古老的碎石,缝隙里长出茸茸的青苔。两侧墙壁是各种层次的黄、粉、蓝,有些贴着色彩斑斓的瓷砖,有些则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更深层的颜色。偶尔有阳台上垂下盛开的三角梅,紫红色瀑布般倾泻。
在一面贴满蓝白瓷砖的墙壁前,沈怀停下。
这幅瓷砖画描绘的是一群人在河边跳舞,线条朴拙,充满生命力。
“这是民间留下的,”沈怀静静地欣赏着,“不像宫廷瓷砖那么精细,但更有温度。这些人,他们在笑,在旋转,裙子飞扬起来……画匠捕捉的不是动作,是那种欢腾的情绪。”
许清子凑近看。确实,那些面孔简单得只有几笔,但嘴角的弧度、身体的姿态,都传达出一种纯粹的快乐。她举起相机,拍下了这面墙。
“高中艺术课,我们临摹过古典油画。”沈怀说,“我画得很像,老师给了最高分。但后来我自己想,那些精准的复制,其实比不上这幅瓷砖画里歪歪扭扭的线条。因为笔触的简陋,恰恰是情感最真挚的表现。”
他说话时,阳光正好移到他侧脸。许清子从取景器里看到他微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她犹豫了一瞬,还是按下了快门。
沈怀察觉到,转过脸来。她没有躲闪,轻声说:“你刚才的样子……我很想记录下来。”
“我同意,摄影师。”他微笑,继续往前走。
午餐的餐馆藏在巷子深处,只有六七张桌子,却坐满了本地人。老板娘是个胖胖的、笑容洪亮的妇人,看到沈怀,用葡语热情地打招呼。沈怀回应了几句,老板娘笑得更欢,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们引到靠窗的小桌。
“周教授是这里的老顾客,我跟着他来过几次。”沈怀简单解释,接过菜单,“她说今天的鱼很新鲜。”
等待时,许清子摆弄着相机。沈怀则望向窗外。
“沈怀,”她忽然问,“如果……如果高中时,我们在那条林荫道上遇到,你会和我打招呼吗?”
沈怀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地思考了几秒。
“会。”他答得很肯定,“但可能不会说‘你好’。”
“那说什么?”
他想了想,眼里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我可能会问——‘你喜欢这段旋律吗?’”
许清子心跳漏了一拍。窗外的光斜斜照进来,桌上的橄榄油瓶反射出一个小光斑,在木纹上轻轻晃动。这一刻,在这个里斯本小巷深处的餐馆里,高中时代那条永远隔着距离的林荫道,忽然被无形地连接起来了。
海鲜饭上桌了,热气腾腾,藏红花染出的金黄色米粒间埋着虾、蛤蜊、青口。老板娘自豪地比划着,沈怀翻译:“她说,这是她祖母的配方。”
他们安静地吃饭。许清子偷偷抬眼,看见沈怀吃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品味一种生活。
“下午想做什么?”吃完后,沈怀问,“可以回公寓休息,也可以……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能看到里斯本全景的观景台。不过需要爬一段坡。你累吗?”
许清子摇头。她并不累,或者说,这种与沈怀并肩行走、偶尔交谈、偶尔静默的感觉,让她不愿意停下来。
“那我们去。”沈怀结了账,跟老板娘道别。
出门时,老板娘塞给他们两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杏仁饼干,眨眨眼说了句什么。
“阿姨说的什么?”许清子好奇地问。
“她说,”沈怀神色如常,只是将饼干递给她一个,“给年轻的旅伴一点甜蜜。”
许清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里斯本人喜欢浪漫的想象,”他温和地说,“别介意。”
他们重新走入阳光里。许清子握着那枚小小的、温暖的饼干,看着沈怀走在前面的背影。他的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步伐依旧从容。
刚才老板娘的话,他翻译的“甜蜜”……
而许清子发现,自己心底除了羞涩,还有隐秘的欢喜。
就像高中时,她偶然听到别人谈论沈怀,哪怕只是提到他的名字,也会让她心跳快上几拍。如今在这陌生的城市,在河畔的风里,它又重新浮了上来,清晰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