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郊的这栋豪华别墅,安润柯感到自己仿佛从一所医院病房,转移到了一个更大、更奢华、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牢笼。这里的安保系统精密得令人咋舌,红外线感应、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二十四小时轮岗的保镖,几乎到了连一只未经许可的飞蛾都难以闯入的地步。他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主楼的二层,窗外是经过顶级园匠精心修剪却毫无灵魂的花园,以及远处那堵令人望而生畏、顶端缠绕着通电铁丝网的高墙。
罗恣的康复进程,在离开医院相对“正常”的环境后,似乎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进入了一个缓慢且反复无常的平台期。爆炸不仅损伤了他的脊椎和肌肉,更深层次的神经创伤和后遗症开始悄然浮现。阴雨天气时,他背后的旧伤会泛起一种深植入骨的酸胀和刺痛,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扎进神经末梢,常常让他在深夜痛醒,冷汗浸透丝绸睡衣。随之而来的,是他愈发难以捉摸的脾气,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活火山,不知何时会喷发出灼人的岩浆。
然而,真正让安润柯感到无措和隐隐恐惧的,是“续命香”带来的那些超出常规生理创伤的副作用。这些症状与神经损伤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折磨。
罗恣开始出现频繁的、毫无征兆的剧烈头痛。它们有时如同钝器重击,有时又像是有根钢锥在太阳穴里不断钻凿。头痛发作时,他会紧紧蹙着眉头,指节用力按压着额角,脸色苍白,对光线和声音都变得极度敏感。随之而来的还有耳鸣,那种持续不断的高频噪音或低沉的嗡鸣,隔绝了他与外界的部分联系,让他更加焦躁不安。更矛盾的是,在经历剧痛和失眠的夜晚后,白天他又会陷入一种异常的嗜睡状态,常常在书房看着文件就昏沉地睡去,但睡眠质量极差,稍有动静便会惊醒,醒来后则更加疲惫易怒。
而这一切的痛苦和不适,似乎只有安润柯点燃那特制的“续命香”时,才能得到些许缓解。
那缕缕青烟升起,带着安润柯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药力,萦绕在罗恣鼻尖时,他紧绷的神经会肉眼可见地松弛些许。头痛的锐度会降低,耳鸣的声音仿佛也被推远。这形成了一种近乎残酷的依赖循环:疼痛和不适让他渴望香,香的缓解作用让他短暂安宁,但香的效力过去后,身体的不适似乎会卷土重来,甚至因为对比而显得更加难以忍受,进而催生出更强烈的索取。
因此,罗恣对安润柯的态度,陷入了一种极其被动的、连他自己都深感厌恶的纠结之中。
有时,在头痛欲裂或旧伤复发的深夜里,他会极度依赖安润柯,那种脆弱几乎是不加掩饰的。他只允许安润柯靠近,甚至会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滚烫的手死死攥住安润柯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会将汗湿的额头抵在安润柯算不上宽阔的肩膀上,压抑着痛苦的喘息,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香……点上……”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因虚弱而显得像是在哀求,“就在这儿……别走……不许走……”
安润柯无法动弹,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他靠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罗恣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药味、冷汗和那特殊熏香的复杂气息。那一刻,罗恣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冷酷无情的商业巨擘,只是一个被痛苦折磨得失去所有防御的孩子。安润柯心中的愧疚和那份被环境扭曲强化的“责任感”再次泛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只能低声道:“好,我不走。”
香灵则在这种时刻变得异常活跃和兴奋。它欢快地环绕着紧密相依的两人飞舞,贪婪地吸收着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情绪——极致的痛苦、脆弱的依赖、无奈的怜悯,以及那微薄却纯粹的香力混合成的、对它而言无比美味的复杂能量。它甚至会在安润柯耳边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喟叹,只是这声音,唯有安润柯能听见。
然而,当疼痛在香的安抚下暂时退潮,或者当他处理那些即使卧病在床也无法完全摆脱的棘手公务遇到挫折时,罗恣又会瞬间变回那个冷酷、多疑、言辞刻薄的暴君。他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安润柯递上的水温稍烫了一度,或是他自己因为耳鸣和嗜睡导致精神不济,看文件时走神,却迁怒于安润柯没有立刻回应他的问话——而骤然发怒。
更让安润柯心惊的是,罗恣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些混乱。续命香在稳定他生命体征的同时,似乎也轻微干扰了他对近期事件的清晰认知,尤其是涉及安润柯动机的部分。
一次,因为秘书送来的文件出了一处纰漏,罗恣大发雷霆之后,将冰冷的视线投向安静待在角落的安润柯。他揉着刺痛的额角,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审视的锐利。
“你每天在这里,小心翼翼,尽职尽责……”罗恣的声音带着讥讽的冷意,“图什么呢?安润柯。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是觉得,照顾我这个废人,比被薇薇安买走,是更好的选择?”
安润柯心头一紧,抬起头想要解释:“罗先生,我……”
“或者,”罗恣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和她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你看准了我现在‘需要’你,所以选择了更迂回的方式?等着在我这里得到更多?钱?地位?还是……别的什么?”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扎进安润柯心中最敏感、最委屈的地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想大声辩解,想告诉他自己从未这样想过,想问他难道感受不到自己的真心付出吗?但当他看到罗恣那双因长期痛苦、睡眠不足和药物影响而布满血丝、充满了不信任和混乱的眼睛时,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力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