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妗买了离聚餐地不远的电影院,工作人员撕下她的副券,柠檬水汽浸湿掌心,她压低了些帽檐,找到五号厅走进。
厅内空无一人,几盏射灯亮着,她径直走向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落座,摁亮屏幕,还有五分钟开场。
幕布上放着影院注意事项,禾妗坐在位置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直到灯光熄灭,她自然倒扣手机在腿上。
余光扫到右侧走道进来一个人,一身黑完美融入漆黑的环境,半个身子在投影光下挪动,修长挺拔的身姿,双手插进卫衣口袋,额角碎发遮住眼睛,垂着脑袋,最后在她旁边坐下。
应是她目光太过炽热,那人悠悠转过头,四目相对,幕布的光使他们看清彼此的脸。
“行先生?”她率先开口。
行启笑了声,后背靠上后排的按摩椅,“禾小姐,好巧。”
抑或是尊重看电影的规矩,两人没再说一句话。
幕布上演职员表缓缓滑动,一盏盏灯光有序亮起,空气依旧凝固着,禾妗戴上口罩欲起身。
行启薄唇张了张:“额叶阿姨——”他停顿,忐忑的说:“叶阿姨让我们一起去。”
帽檐下的双眸眨眨眼,像只灵动的小鹿,她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抬起右手抚上后脖颈,重复了一遍:“叶阿姨让我们一起去聚餐。”
太阳缓沉,暮色降至,余霞成绮。
电影院过条马路就是碧湖公园,是他们初遇的公园。
湖面横亘着蜿蜒的桥,桥下流水潺潺,波光粼粼,犹如夜空的繁星点点。
不少人站在桥上观望,晚风拂过湖面,又拂过脸颊,清凉舒爽。偶有白鸽飞过,驻足片刻。
只需过一条马路就是聚餐点,两人并肩在公园徜徉。
“我们第一次好像就是在那棵树下见的。”禾妗伸出手指着那棵树,树荫下正有几位奶奶扇着蒲扇,坐着闲聊家常。
行启脚步稍显迟疑,视线落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是想起什么了吗?
禾妗说了好一段话,迟迟不见回应,也没再继续说下去,再一扭头身边只有穿梭的行人。
她停步,探头探脑地寻着他的身影,身后噪杂声在耳边逐渐放大,带头的小混混掀起桌子,慌乱之中一群人推推搡搡拼命想逃开这个混战地。
“不好意思让一下。”禾妗抬起手试图在前面挤出一条路。
“小禾!”
行启甫一欲跟上她,余光落在一旁的烤肠摊子,禾妗曾最喜这口,想到这他便停留在此买了两根,等候过程视线不离她,到手后她蓦然消失在人海。
他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前面倏然起了争执,人群猛地朝这边推撞,他举高了些拿着烤肠的那只手,防止它掉落尘土,像呵护一块美玉似的小心。
最终他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了她,穿过不断涌来的行人,走到她身前,没有一丝犹豫,将她拥入怀中。
他已经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不能再失去她这个人。
“小禾你没事吧?”
眼前的他气息急促,禾妗刹那间语塞,此刻的心情难以名状,他不像平时一样称呼她为“禾小姐”,而是亲昵的“小禾”。
脑海似闪过一道道关于“小禾”的回忆,碎片上都有着一个男人的身影,模糊不清,每每伸出手想接住那段记忆,它却逃避似的被风吹到遥远境地。
她怔愣一瞬,脑袋左右摇摆,示意自己没事。
“哎哟怎么才来啊?”邵琪边串鸡翅边笑睨一眼进门的禾妗两人。
聚餐地点在禾妗舅舅家的天台,禾妗走到叶荟身边帮忙串食物,身体不由自主和行启拉开一段距离,他也不奇,毕竟这样的事自那以来频频发生,说白了,就是习惯了。
叶荟看这情形,也无能为力。
禾妗吃得七八分饱便坐在一旁静静听他们唱歌,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小时候家人为数不多地聚在一个地方,唱唱歌叙叙旧。
如今岁月磨出白发,想到这她鼻头发酸,视线氤氲出雾气,也许是烧烤的烟火气吧。
行启勾起易拉环,“噗呲”开了一瓶可乐,倒了一点在一次性杯里,液体中的气泡争先恐后的浮起,圆月悬挂头顶,禾妗仰起头细细打量它,即使看了无数遍,她也觉得新鲜。
他递过一次性杯在禾妗眼前,她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
行启顺着她刚才的目光,仰起头欣赏了一遍她刚专注所看的月亮,而后抬起手灌入一口手中的饮料,喉结在夜色中上下滚动,一条腿懒散地屈着,一条腿伸长,一股子清冷孤傲。
“有心事?”
禾妗后倾身子与他一同靠着白墙,他转过头,幽深的眼眸停在她身上,“我爸妈早在我十八岁那年就死了。”
禾妗明显一顿,思绪倒回初次见面的树荫下,叶荟说邵琪是他的小姨,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以为他的父母远在异国他乡,谁想竟已早逝。
晚风裹挟着旧时记忆,揭开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行启深呼一口气,转过头,酸涩地看向前方还在沉浸k歌的邵琪:“他们是在一次飞机事故中离世的。”
“那年高二暑假的前一个月,他们临时接到个项目需要出差一段时间,不过那会我已经习惯了他们少之又少的陪伴,出差前他们承诺我,那是最后一次,回来就带我去旅游,弥补我。
小时候他们出差的日子里,小姨就在工作和我之间劳碌奔波,他们走后,我曾一度迷失方向,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一夜之间我变成没有家的孩子了。”
海水勒住他的脖颈,想说的话尽数变成泡泡噗噗,又在眼前“啪啪”破裂。
行启眼角滑落一滴泪水,他又灌了一口,吞咽后接着说:
“有一天,小姨知道我逃课,下了班就来到小区闯进家里,气汹汹地到我的房门口敲打着门,”说到这他不禁失笑,“我当时毫无防备开了门,她一盆水直接从头淋到尾,也算是把我淋回来了。然后我就抱着她哭,一直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这么脆弱,这么矫情。”
自此,邵琪放弃了她所向往的婚姻,全身心照顾行启这个侄子。
他仰头喝光剩余的可乐,惯性捏瘪易拉罐,双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投篮的姿势,易拉罐稳稳落在垃圾桶里。
禾妗坐在他的身边,安静地听完了他的倾诉。
也许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跟除了邵琪以外的人提过这件事,也许是风卷起尘土飞入眼眶,不然禾妗只是眨了下眼,怎么可能会有眼泪滴在虎口。
她摸了摸脸颊的湿润,身体不受控地轻颤,起伏的心跳,好似有股情感要涌出,又被硬生按下。
行启又一次释怀般站起,走向点歌机。
宽松的卫衣尽显肩膀宽阔,烧烤烟气熏得身体燥热,长袖被挽至手肘,露出紧实有力的手臂,他握着麦克风的手垂在腿侧,身子遮挡住另一只手。
他背对着禾妗,点下一首歌。
下一秒,回忆感极重的旋律在这个开放的空间响起。
禾妗看着眼前的男人转过身走来,坐回原来的位置,他将麦克风递到唇边,低声唱了起来。
“我,都会永远信赖你,
无论你,将我放在任何空间里,
你对我的赞许,是我最大的幸福,
可是你要我怎样忘记你,留给我的回忆。
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忘记我想你,
只要永远在你身边,无论生命多么短暂,
不要忘记我爱你,是我心中的秘密,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我的爱统统为你奉献。”
行启的歌声带着不明的惆怅与悲恸,天台上的风吹动他的发丝,脸颊上的泪水早已呼干,黏在上方,想笑都觉得费劲。
禾妗只觉皮肤被蜜蜂蛰了一下,这三分半里所有人的目光无一不停留在他们的身上,弱至渐强的间奏,如同缓缓流入瀑布的河水。
对面阳台突然亮起的小灯接住了叶荟悄然落下的热泪,邵琪搂过她的肩膀安慰,两人继而抱在一起无声啜泣。
禾妗脑海闪过几道白光,眉心蹙起,她紧闭起双眼,试图挣脱回到现实,意识逐渐模糊,细细的汗珠顺着额角滴在地面上。
数不清的记忆碎片聚到一起,拼接成完整的记忆。
她嘴唇翕动,用最后的意识喊了行启的名字,肢体控制不住倒下,她感受到周围气息环绕,渐而失去意识,彻底昏厥。
三天后,行启拖着灰色的行李箱抵达江城机场。
“小行,记得给阿姨打电话。”
叶荟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水汽,恋恋不舍地目送他进检票口。
邵琪尊重他的选择,而她留在江城,醒醒则被托付给她,他独自一人坐上去往美国的飞机。
行启坐在内侧靠窗位置,他用力掰开手机壳角,上次打碎的相框照片最终放在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方,随身携带就好像她在身边,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变。
掌心躺着的相片,他轻轻包在手心,侧头靠着座椅,思绪随飞机潜入云层内。
四天前,医生通知他禾妗症状有结果了,他来到医院。
医生伸出手掌示意他坐下,而后十指相扣放在桌上,细细道来:“行先生,根据您的说辞,我们确定禾妗小姐所得为罕见的忘爱症。”
行启:“忘爱症?”
医生颔首,解释道:“忘爱症,顾名思义,忘记自己的爱人,这是非常罕见的症状,其症状为拒绝,以及再度遗忘。”
行启眉心聚拢,觉得匪夷所思:“那能治吗?”
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行先生,很抱歉,我们也无能为力。”
小禾,如果我们的结局是遗忘的话,那我宁愿从未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病房内,叶荟和邵琪轮番守着禾妗,她眼睛微微睁开,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再到叶荟凑上前的脸庞,她扯出一个笑脸,扭过头望向窗外——
一架飞机从眼前掠过,心底泛起一丝涟漪,很快又平复下来。
出院后禾妗生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几个月后,月下蝶又一次在图书大厦办了签售会,汽车再次驶上那条路。
她左右张望,似乎下意识在找什么,找了一会无果,若有所思,轻声问:“师傅,之前这不是有棵银杏树吗?怎么现在没看见了?”
后视镜里师傅眉梢弯起:“小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呀?这里从来没有过银杏。”
从来,没有过。
记忆响起一道声音与师傅的声音重合交错:“姑娘很少观察市区内的环境吧?每年这里都有棵银杏。”
签售会上,月下蝶接过她的那本《银杏大道》,取下上方的便签,定睛一看名字,抬起眼眸,忍不住问了句:“你是小禾?”
禾妗略作迟疑点点头,月下蝶跟着点了点头:“你身子康复了吗?”
她眼神一下滞住,无意识点了点头。
月下蝶见她呆傻的模样,忍俊不禁:“期待我们下次见,小禾。”
回到家中,一股力量指引她走向书房,禾妗从书柜拿出那本《樱花树下的背影》,翻开扉页,上面用粉色荧光笔写着——
To小禾:
早日康复,他很想你。
恍惚间另一段话在眼前显现。
To小禾:
遇到银杏树一定要抬头看看它的心脏,不要遗忘树后的记忆,下次见!
禾妗猛地晃了晃脑袋,合上书,异样逐渐消散。
下午的阳光稳当当落在她的书桌上,几个滴胶银杏躺在上方,折射出金黄色的光辉,像误入太阳的栖息地,使人难以直视。
…
三年后,禾妗踏上了婚姻的殿堂,教堂外的樱花树开得正盛,粉色的花瓣在空中飘荡。
她站在树下,眼前忽地一暗,仿若看到了一棵虚焦的银杏树,再次睁眼树后闪过一道背影,她侧了侧身子,什么也没有。
“遇到银杏树一定要抬头看看它的心脏,不要遗忘树后的记忆,下次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