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门前,赤水牢刑狱司乔景鸿带着一把特殊的双刃弯刀,正跟在少女身旁,走进了客栈之中。
这客栈除了一些寻常百姓,还混迹着几个闲散修者,只是这两个魔族都是族中之嫡系成员,魔功上乘,在客栈中倒不曾被轻易识破伪装。
这次前来天麻镇的人修,都是火凤境中一些不大不小的门派弟子,在练功修行之余,也喜欢到这些凡人聚居之地喝上几碗小酒,顺便与别派朋友交流些消息。
火凤境中最强大的派系天元宗,是剑宗创派,火凤境中修者也颇有尚剑之风,素爱佩剑在身,故而见到门口进来一个配着弯刀的青年,自然颇有几分好奇。
更兼那位少女姿色出众,眉宇之间还带有一丝修者所没有的妖娆妩媚,颇为惹目。
然而乔景鸿气质阴沉,脸色苍白,加上一只眼落下残疾,最不喜与人对视,面对那些目光,他另一只健康的眼瞳往周围冷冷瞥了一下,目光所到处,直逼得众人视线轻移了开去。
“舅舅,你再不叫他坐下,只怕楼里的好菜都不好上了。”见他又是一副冷脸,乔若若撑着下巴,对八仙桌上坐定之人埋怨道。
古魔族乔氏族长,乔雨迟,早已静候在此。
算起来,他已经有一百多年未曾离开过魔域了,为了这次的事,他不惜卸下族内事务亲自来到灵域。但鲜少有人知晓,他如此重视这件事的原因。
他轻扯了下嘴角,用食指手指骨敲了敲桌面,道:“景鸿,坐下。”
“是。”他一向敬重父亲,如今乔雨迟发话,他便立刻收敛起目光,撩起袍子坐在近处一个空位上。
三人刚落座不久,点了一桌子菜肴,在美食的氲煙中,气氛稍有缓解。
乔若若抓起一个鸡翅,慢条斯理地道:“我说乔表哥,你该感谢我带你来这外面,长长见识,别老是呆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人都憋出病来了。”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再被敌人利用,连累了家族。”乔景鸿说的,自然是她半个月前曾被修士暗算,导致魔宫混入奸细的事。
那件事在魔宫中掀起轩然大波,所幸另外两家忙着处理后事,并未真正追究到她的身上。
说起这个就来气,若若瞪了他一眼道:“别的我不行,但我乔若若所炼制的追踪蛊独步天下,你们想要追查那个什么逃犯,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被乔家救醒之后,被关了十天的禁闭,自有浑身的委屈,听说乔家接下了追踪逃犯一事,她当即毛遂自荐,就要脱离魔宫到外面去。
乔景鸿知她一门心思都在玩乐上,根本没有将魔族的任务放在眼里,不禁摇摇头道:“我就好奇,药谷那位老前辈,怎么会好心收下你这样的丫头,做她关门弟子的?”
“景鸿。”乔雨迟冷斥了一声,这话似乎触及了他的逆鳞,那周身气压已经降了几度。
乔若若却浑然未觉,仍是那个笑嘻嘻的样子:“她不收我做弟子,难道收你么?”
乔景鸿暗暗收住了口,他知道自己父亲最提不得当年此事,这时候只是自责,竟然被乔若若轻易带动,惹了父亲不快。
乔若若见表哥并未反驳,立马得意地挑挑眉道:“怎么了乔表哥,你是不是嫉妒我啊?”
乔景鸿倒是颇有忍耐,回头对她笑了笑:“怎么会呢,这是乔表妹的造化,表哥自知没有这个福分。”
见他并不见怒,对父亲言听计从,乔若若倒觉得没趣,道:“小舅舅你看看,你都把人养成什么样了,连跟人吵架的气性都没有,真没劲!”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爱抱打不平了的?”乔雨迟握筷子的手一松,有些好笑道。
乔若若不以为然道:“我才没有。”
对方不以为忤,反而越发笑起,又叫来两坛烈酒,喝了几杯。
只有在一旁开始沉默的乔景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父亲对乔若若总是能够和颜悦色的,不过三言两语,却比父亲一路上对自己说的话都多···
他轻轻抬眸看了父亲一眼,随即敛起眸色,夹住两根菜到嘴里,慢慢地咽下。
他们魔族根本就不需要进食,可是因为乔若若喜欢,他便早早在这里等着,明明这样耽误任务的时间,但是父亲一句二话也不说。
她凭什么得到父亲如此的照顾?
只是因为,她是父亲姐姐遗下的唯一骨肉吗?
他对于那个姑母没有什么记忆,只知道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在灵域中死于非命,那个名不经传的姑父也死于那次意外,至于两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在他记事之后,旁人看着这个表妹的脸,只感叹这孩子,长得可真像她。
乔景鸿还突自想着过往的一些细枝末节,然而这时候,客栈西角来了两个二十出头的布衣小厮,引来周围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考。
乔若若最爱热闹,看见这番阵仗,也转过身去看:“赶巧了,这里要演戏吗?”
西角那个原本并不起眼的小戏台子上,此时竖立起一张半新不旧的长布,从戏台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将台子视线遮了大半,随后戏台子上端又降下几面竹帘,将另一半的视线完全挡住。
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其上,听周围的议论声,原来是这里老牌的木偶戏要上演了。
一位老生登场说了几句开场白,紧接着锣鼓吹啦一并响起,做戏的人家上台了,蓝布后面响起一阵脚步声。
乔若若擦净了双手,饶有兴致地盯着台上。
只见戏台上凌空降下一位半人高的白衣木偶人,待它在戏台中央站定,众人才见到这木偶做得精致无比,那面庞深邃,剑眉星目,浑身的衣饰锦绣华贵,腰间一柄长剑,在舞台中央卓然若神人。
操弄木偶的人就隐藏在蓝布与竹帘后面。
待那白衣木偶站定之后,手上连接的丝线隐隐闪动一阵,在人的操纵之下它便做了个动作,双唇微动,说出话来:“我乃火凤境天元宗创派祖师座下第五代嫡系传人,闯魔域,烧魔宫,逼出太上魔君与我对战三日夜的一峥真人,卫无奢是也。”
打头出场的,就是本场演义的主角,也是在火凤境最为广泛传颂的人物,此人在仙魔大战中也曾立下赫赫战功。
那头竹帘将做戏人真实的身形遮得严实,外面看戏人也辨不出真实的年纪,但能将这主角声音演绎得铿锵有力,马上赢得了坐下一片喝彩。
这时候,一旁有念白声起:“这戏说的是千年前,仙魔大战前夕,那一峥真人千里走单骑,再次独闯魔域之时。”
听得是那千年前的演义,在场的人都表示出颇大的兴致。
也有熟客听过多次了,然而这做戏人说得精彩,故而也禁不住收住了脚,找准了位置再次坐下。
念白人继续交代着故事背景,道:“卫无奢方才杀却几波魔族偷袭,在即将潜入魔宫路上,遇到了一同前来剿魔的别派道友,凭自身化神后期的修为,一眼就看出眼前两位道友只是比自己低了两阶。看对方修为如此高强,却身负重伤,如今正驱使着手中的通信法宝,往本派请求救援,形容狼狈,让他大为吃惊。”
念白声落,一峥真人在台上摆弄了几个动作,已经赶至现场,就要将那重伤者救起。
然而等到近前,那两人只道一声:“小心!”
这时候,一股冷风从戏台一侧刮了过来,一峥真人把头一转,见到戏台上出现了另一位人物。
丝线下提着一位身着黑衣的木偶,已凌空飘至。
他头上戴着青面獠牙的丑陋面具,顺着那一道怪风,凶神恶煞地出现在戏台上。
这个木偶人虽然并未露出真容,然而看那服饰也甚是考究,举手投足间展现出一派森严恐怖之感。
“何人破吾之杀阵,速速报了名姓,本座不杀无名之辈!”那操弄木偶的做戏人,又拧出一股沉郁森寒的声音,阴测测喝令道。
念白人道:“原来这两个道友遇到的非是别人,正是从未踏出魔域半步的新任魔君!只因那太上魔君赤绉,被初出茅庐的卫无奢所伤,至今大病不愈,故而这魔君之子才接过王权,做了现在的魔域之主,主持大局。此次潜入魔宫,卫无奢原本打算在这新君接替,局势动荡之时,搅动风云,不曾想先遇到了这位杀神!”
卫无奢后退几步,显示出警惕之意,叱问道:“便是你这魔头,将我仙家道友重伤的么?”
那魔主冷笑一声,道:“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是一个化神期的小修,不足为虑!那破我杀阵者,另有其人!”
戏台上音乐陡然一转,又有一人登场。
“区区小阵,便是破了又能算什么。”一道轻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时候,戏台上终于落下一位青衣修者,这位修者手执一面经幡,那眉眼细长妩媚,几乎生得女相,只是额间一枚梨花印记,画得妖妖灼灼,面容真可谓粉雕玉琢来形容。
正是这一位修者出现,在场两方都停下了手。
一峥真人叫一声:“可喜,竟是乙云派的靖华真君来了!”
在场听戏的百姓听见这个称呼,当即低头细声讨论起来,但无一不是脸上露出了几分暧昧嫌恶之色,显然对于此人,并不似正角那般受到追捧。
那靖华真君开口了,却又是那一道矫揉造作的声音,对那青面獠牙的魔主,轻声道:“真个凶杀的色相,也敢染指修/真大陆,屠戮万民,今日既然被我撞见,必当斩了你这个邪魔!”
一峥真人在一旁道:“真君,这位魔主伤了两位化神的道友,必然魔功精湛,还望小心应对!”
真君点了下头,对他道:“我闭关方出,这一战,你当来助我。”
一峥真人站起身,当即应声道:“这是自然!”
彼时,那魔主却忽而闪身到那靖华真君的身边,狰笑道:“没想到乙云的靖华真君是这样绮丽绝伦的美人,比我宫里的魔姬还要美艳几分,今日也不必沾惹血腥,坏了良辰,不如随吾去···”
身边呼啸一道皮鞭抽了下来,将那说话的黑衣木偶打了个稀碎。
“岂有此理!红衣少女单脚登上戏台,大骂道:“真是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手上第二鞭又落了下来,打得另外两个人偶断头断脚,戏台后面的长布滋啦一声断开两边,那幕后的做戏人被这一阵怪力掀翻在地,惊骇得再说不出话来。
在场正看着戏的几个修者马上站起了身,叱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行事如此凶狠!”
乔若若却并不顾旁人,怒火中烧,瞪着一双杏眼,就往那做戏的中年人走过去:“敢在姑奶奶面前上演这等颠倒是非,下流无耻的戏码,今日就打烂你这破玩意!我让你胡编,让你放肆!”
她此话一落,又要动手将那台上的人招呼鞭子去。
然而她的手被人止住了。
“若若。”乔雨迟单手止住她的手腕,另一手夺去了她手中的鞭子。
乔若若指着地上的木偶,怒道:“舅舅,你也看见了,他们!”
“稍安勿躁。”乔雨迟摇摇头,面上不显,但她知道舅舅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故而咬牙放下了手。
那来势汹汹的鞭风擦过那戏台上软倒下来的中年人,见到有人制止,连滚带爬下了台去。然而经此一闹,惹来了现场的强烈不满,叫嚣着要将闹事之人逐出客栈,酒保恐怕事情闹大,连忙劝了几声。
那几位修者走近来,当即问道:“你们好端端的,毁坏戏台做什么!莫非是···麒麟境来的人?”
乔景鸿冷笑一声,道:“自然不是。”
听得回答,那修者似乎还松了一口气,随即笑道:“大家不过看个戏而已,喜欢了笑几声,不喜欢了走开便是。这位姑娘如此鲁撞,坏了大家的雅兴,该当何罪?”
“在下在此给诸位赔不是了,诸位这一顿,算是在下请了如何?”乔雨迟大手一挥,往酒保那头送上几块上等灵石。
掌柜的连忙笑面相迎,接过了灵石,说了几句活络话,那几个修者也就受用了几分,按住佩剑,回到位上去了。
乔雨迟几人出了客栈,乔若若仍是怒气难消。
“放心,那做戏人已经被我毒哑了。”乔景鸿伸出手指,上面爬出一条黑色的蜈蚣。
乔若若知道表哥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也并不含糊,听他如此说,还十分不满道:“这些人胆敢如此亵渎君上,虽万死不足以解恨!这次真是便宜了他们!”
乔雨迟道:“我们这次有任务在身,若是这镇上死了人,只怕会惹来麻烦。放心,你舅舅心眼小,等任务完成,必将那戏班拉出‘款待’,让他们不得一天好活。”
乔若若方才消了点气,不期然被一个叫卖的小孩童撞了下,秀眉一蹙,无意间扫上一眼。
她目光一定,急哄哄叫住了对方:“喂,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