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马车,退下一身濡湿的外衣,侍女连忙捧来两碗姜茶,以助祛寒。
折来的梅花斜插在窗边,风吹进来,便能闻到淡淡花香。
乌子伊整理好衣衫,抬头见到窗外有人过来,便道:“前面马车里住着我那堂哥,他若是差人过来说什么话,你不要理他。”
侍女从外头回来,正好听见小世子的话,便轻笑一声:“三皇子正用早膳,哪里会来这里?”她将刚得来的手炉往少年手中一放,并道,“殿下方才见到您从雨中回来,还担心您着凉,特意遣人取了手炉来呢。”
薛仪把微湿的长发拢在一侧,素色的发带束起了结,简儿在旁取出药膏,轻轻在他划伤的脸上化开,湿润的发尾自衣上落下一道浅淡的水痕,他靠坐在软垫上只是安静不动。
少年见薛仪并不言语,便将手炉往他怀里送去:“那人说话一向难听,不来便最好了。”
薛仪想起上次一事,也只是装作不知:“他要说什么?”
一旁的侍女却抿嘴笑:“我看少爷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
乌子伊道:“那人惯会说我坏话,离京以来风餐露宿,他早有积怨,现在必然看谁都不顺眼。”
听见他如此着恼,薛仪一怔,不觉心生几分爱怜之意。
“没有人能说得你的坏话,你璞质天真,秉性纯良,不会因为别人一两句话而改变。”薛仪夸赞起少年平日里的好处,也是淡淡的无甚表情。
少年微垂眼睫,随后低声道:“我哪有你说的那样好?虽知是哄我,但得了你这句话,比别人夸我十句还要开心呢。”
“你年纪尚轻,要走的路还很长,何必妄自菲薄。”薛仪伸手寻着矮几,放下了手炉。
“多谢。”少年的语气越发轻柔。
“该是我谢你。”他循声望去少年的方向,估计再有一日就能抵达镇里,不由得说认真说道:“我们即将分别,往后恐怕也无缘得见了,你一路小心,往后保重。”
“保重?”乌子伊单膝跪在软塌之下,抬头对他说道:“可是···我还想你继续陪我。”
薛仪与他相识不过数日,听到少年言辞中透露如此的不舍,心头甚觉诧异,才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必如此。”
少年见他这般冷淡,忽而攥紧他的衣袖,不由得说道:“马上就要抵达上方天岭,你们都要走了,我一个人好孤单啊。”
边上的侍女们听见这话,倒吸一口冷气,仿佛此话触及禁忌一般,场面一时冷了下来,无人再敢出声。
薛仪望不见众人神色,却皱眉道:“上方天岭地处南疆,也仅有朔方门一宗闻名于世,你是前去访道拜师的吗?”
少年道:“是朔方门,不过······”
一旁稍年长的侍女见事不对,忙咳嗽了一声。
少年被她打断,才敛起情绪,转移话题道:“薛哥哥方才回来,先用早饭,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薛仪心中纵有几分疑虑,也不好追问。
之后少年再未提及此事,清净中又过一日,一行终于抵达了大镇。
众人行装齐全,也没有什么必需置办的东西,只是这处热闹,左右是要逗留一阵的。乌子伊命人替薛仪寻找合适的马车返程,很快带着他去了市上。
薛仪记挂着返程的事,并无多少心思闲逛。
市井中人潮密集,侍从走在前头为两人开路,好不容易分开了人流,一回头,却发现少爷和薛公子并未跟上。
两人淹没在人潮之中,竟直接没了踪影,侍从心里着慌,连忙分散了几人去找,也不敢轻易报给三皇子,只望尽快将人找回,若是误了事,少不得一顿发落。
薛仪被少年拉着穿过人群,忽而又被推至角落。
他一时状况未明,不觉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留心盯着外头,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与薛仪一同躲在客栈的水缸边上,等侍卫分头散去,才松下心神,回过头来。
见薛仪已蹲在地上,此时响午的日光照在脸上,墨色长发衬出他白皙的肌肤一片病容,两眼终究波澜不兴,只是那微微一抹淡笑,却好似明白少年一时的玩心,静静等待,也是全然的包容。
他们挨得极近,连呼吸也不过咫尺之间。
少年望着他的笑,久久方道:“我不要他们跟着,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么?”
薛仪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多了一股莫名的低沉,犹如清越的寒潭落入石子,忽而荡起了神秘的涟漪。
正要开口应他,乌子伊却撇开了脸,又急急补充一句:“待会你若想要什么,只管开口,当是我的临别赠礼吧。”
少年的话再次变得轻快莽撞,驱散了那一瞬间的深沉之感,将人迅速拉回当下。
“不必麻烦,路上更无需那些身外之物。”薛仪淡然道,“我是修士,你忘了?”
他的话虽然只是陈述,在外听来,却已经是十足的不近人情。
少年微微一愣,随即喃喃道:“我没忘···”
薛仪不知自己的话如何得罪了这位少年,只觉对方原本兴高采烈的声调,后来却渐意兴阑珊。虽然是自己不愿过多亏欠的缘故,但是到底驳了对方的一片好意。
恰逢此时,耳边传来几声叫卖。
薛仪便提议道:“不如买点鲜果回去,倒也解腻。”
乌子伊总算笑起来,拍手道:“好啊,你想吃什么?”
“你挑几样吧。”薛仪道。
少年便带着他去了水果摊子前,各色水果都买了一些。
薛仪主动伸出手去,摊贩便将扎好的包裹,往他手上挂去。
直到两手都是货物,那头收拾的声音还在继续,听得出来摊主是两夫妻,知道这位小公子买得多,又特意多送了几个新奇的果品。
大娘看薛仪那一副容色已为世所罕见,兼又浑然一股清雅的气度,可惜双眼稍欠神采,该是有疾。总算如此也不该沦为奴仆,为此心中有些惊奇,又不好多嘴。
“再送你们四个柿子,事事如意!”大娘包好了就要递过去。
薛仪大概判断了方位,往虚空中再次伸出手去。
“哎哟公子,你就换一只手吧,四根手指都被勒白了。”对方见他手上挂满了货物,绳子攀附在手指之间,根根红痕,不觉十分疼惜。
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放在薛仪的手心上,将他的手牵了回来,又从他指缝中取出一半的绳结,重量一下子减轻了。
少年在旁,轻声解释道:“薛哥哥是我的客人,怎么好让你累着?”
薛仪摇头道:“不累。”
虽得他如此说,少年仍是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拉着他往自己车队的方向走。及返回半路,已经被乱成一窝的侍从一眼望见,忙迎了上去。
侍从们不敢开口责备,只以正事禀道:“薛公子的马车已经备好了,车夫也雇了,就在那头等着。”说罢将手遥遥一指。
少年便拉着他去看了新雇的马车。
薛仪就着他的手上了车,心下总算安定下来。此时返程若是顺利,最快两日便能赶至,先前区长老安排与他接应的弟子,或许已经抵达客舍了。
少年随后入了车内,过了一阵,才将手上的包裹往他怀里送去。
“你选的,必然是你喜欢的。”薛仪又将果品往他的方向推去。
少年诧异地看着他。
薛仪低头一笑,又探身往前,伸手碰到少年的肩膀,便顺着他的脸颊往上摸了摸他的头顶,淡淡道,“后会有期。”
少年愣愣然望着薛仪,末了,却拉下薛仪的手腕,低声道:“你不能走。”
薛仪一愣。
“你留下来!”少年道,“我带你去朔方门,求仙师治好你的眼疾,你说好不好?”
“我的病寻常人治不好的,不必替我担心。”薛仪深知此症就连乙云方面也未必会有头绪,何况旁的道宗?再者,他与少年不过萍水相逢,何必让他替自己欠下这样的人情。
“他们会帮忙的,宗门那位老祖是我们乌氏族人,与我们本家尚有往来。”乌子伊双眼直视着他,缓缓道:“而且,我去上方天岭与他缔约成婚,到时候只会亲上加亲!”
“成婚?”薛仪眉头一皱,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勾唇微笑,稚嫩的声音说出后面的话来:“前段时间,朔方门欲为他们宗门老祖寻得一水灵根者为道侣,也不论身世如何,只入得他眼,便能与之同参道法。乌家与他血缘相近,故而获得一枚参见令,再加上我的水灵根体质,虽不曾修道,却是绝佳的人选。”
这小世子身份显赫,地位超然,如此家世竟然还需要依靠联姻笼络修真宗门,纵然是身处异世,他又何曾见过这样的事。
薛仪默然一阵,问道:“你多大了?”
“不小了,再过几个月,我就满十三了!”少年道。
他听罢,觉得十分离奇:“得道修者不思悟道修炼,却要一个人类少年作他道侣,这是什么缘故?”
“据说朔方门的顶级功法甚是奇特,需要与道侣入双修境,那老真人寿元将至,希望能借助此法,作抗衡天道的最后一搏。”少年听过家中长辈的谈论,便转述给他听。
“双修之法···”薛仪眉头紧锁,心中甚觉厌恶,“都是无耻之徒要走的捷径,你不情愿,便是他道宗以势压人。”
“我去上方天岭,是为了乌氏一族的未来,若是跟着得了造化,又是何等荣光呢!”少年低声说道。
“荣光?!”薛仪心中一惊。
“你若是这般想,”他沉吟片刻,随即叹了口气道,“那倒也罢了。”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那魔主筹谋多时,蓄势待发,以期一朝覆灭修真世界,上方天岭不思备战,反而大费周章筹备自家的双修大典,到底是要置天下危难于不顾么?
虽然朔方门一直位居天元、乙云之下,然而他们门内到底是有一位化神级的大修坐镇,天下仅存的四位化神修士,其中慎迦已经负伤不能出,若是那位老祖竟被此事羁绊,仙脉本就单薄的战力,将更加不堪一击·····
薛仪想到此处,脸色越发凝重。
此时少年不见对方应承,却越发恳切,继续央求道,“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到了朔方门,我让他们想法子替你医治,也算还了你我这一路作陪的情谊。”
“你有办法让我见到那位老祖吗?”薛仪突然问道。
既然朔方门老祖这么想要突破,又何必用那双修之法?他这里有的是秘府机缘,到时候以利诱之,或许可让其答应率先赶往万宗集会,促使朔方门前去助战才是!
“大概可以。”少年想了一下,又郑重道,“我想,一定可以的!”
薛仪一低头,便闻到他身上一段梅花的香气。如此一位芝兰玉树的少年,正是最好的韶华,如何会甘愿为家族献祭,急于攀附荣光?
他此前说的是真话,也是假话。
薛仪轻轻扶住少年,微一颔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好,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