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姜行野散了课,子夜的回信才姗姗来迟。
他约她戌时二刻在如意客栈见面。
如意客栈是药掌柜的地盘,上次他们抓完贼,去的也是如意客栈。
姜行野答应了。
“又下山?记得给我捎酸梅饮子。”陈庭兰把视线从联络符上移开,见她只穿了一件薄衫,皱眉,“怎么穿这么点?嫌自己病得不够重吗?”
姜行野低头打量自己:“不会啊,我不觉得冷,而且我其实没病。”陈庭兰才不听她狡辩,要她翻出最厚实的衣裳套上,边看她系扣子边说:“你穿青色好看,显得高挑,整个人都有精神。但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差点什么呢......”眼神扫到铜镜,她有了主意,“发髻不对!哎呀你坐下,我给你拾缀拾缀。”
一炷香的时间后,姜行野顶着个复杂的发髻沉甸甸地下山去了。
药掌柜先把她之前预订的玉石给了,一见她的发髻,笑逐颜开:“不得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哎你先别急着蒙脸,我给你画个眉。”
水嫩嫩的小姑娘,整日里木着一张脸不打扮,多可惜呀。
姜行野一脸郁闷,但她不能抗拒药掌柜,只能任由她动手。
联络符亮起,她捡起一看,子夜说他已经到了。
抬头,果然在门口看见了戴面具的人。
沈无暮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还刻意调整了身形,即便如此依旧掩饰不了通身的气度。他只消往那一站,目光和天光便齐齐落在他身上,皎如玉树。
有些人,生来就是天道的得意之作。
“子夜。”姜行野起身迎接。沈无暮朝她一颔首,目光飞快扫过她面庞:“孤蓬。”
药掌柜贴心地给他们留了一间雅间议事,本意是不想让别人打搅他们,却没想到这两人共处一室,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姜行野主动破冰,将来时特意买多了的酸梅饮子推过去:“喝吗?都说这家镇得刚刚好,不酸也不甜,很解腻。”
沈无暮早已辟谷,正要回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你排了很久?”
姜行野回想了一下,摇头:“没有很久,两刻钟吧。”
外面天冷,她居然排了两刻钟的队,就为了给他买酸梅饮子。
沈无暮垂睫,慢慢啜一口,矜持评价:“尚可。”
听他这么说,姜行野也开始好奇酸梅饮子到底是什么味道。可她才把包装解开,就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
“怎么了?”她茫然问。
沈无暮盯了一会,片刻后又别开脸不看她。
真是把他的话都当耳旁风了...病好了吗就敢喝这些?
偏他又没有理由阻止她喝,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真教人难受。
姜行野却在须臾间茅塞顿开:“你还想喝是吗?我的都给你。”
能找到搭档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只是付出几个饮子。
“...多谢。”他看了看她推过来的三盏饮子,深吸一气,索性好人做到底,把后顾之忧都除了。
姜行野看着他仰头的动作,眼神渐渐飘到他被衣领遮得严严实实的脖颈。
她忽然有些心虚。
他不会在防她吧......因为第一眼就撞见春色......
“你为什么总喜欢盯着别人看?”思绪被声音带回,姜行野倏地收回视线,刚想解释,却发现子夜的状态不对劲。
嫣红的唇上沾着水渍,如芙蕖托着露珠。被玄铁面具框着的眼眸披上一层烟雨般的薄雾,似深潭里的两轮虚幻的月。
他...醉了?
她这才想起因为酸梅饮子买的多,店家额外送了她一盏新品梨子酿。
不过按理来说,梨子酿也不至于醉人,他的酒量居然这么浅吗?
姜行野伸出两根手指试探他:“这是几?”
沈无暮冷冷道:“两根不安分的指头。”再不安分可以剁了。
她默默收回。很好,看样子还有理智,现在需要去煮一碗醒酒汤......
“你为什么非去不可?”他突然出声。
姜行野一愣,他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非去梦魇不可?”
她道:“因为我想活。”
“我有一柄很奇怪的剑,对,就是你见过的迎雪。它足够锋利,所向披靡。但同时也有一个致命弱点——”
“它需要无穷无尽的珍宝喂养,如果某一天它饿了,它就会噬主。”
“我被它反噬过三次,第一次几乎流干了全身的血,第二次脑袋上开了个洞,第三次废了一条右手。我不敢赌下一次它会做出什么,所以必须保证它永远不会饿。”
孤蓬有一柄噬主之剑是山下人尽皆知的事,她无需隐瞒。
沈无暮未料到居然是这样一个沉重的理由,一时有些怔愣。
他以为...他以为她在黑市打拼、想要魇妖的钱财是因为嫌外门弟子月给太少,但他没想到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对某些人很简单,对某些人却难如登天。
一瞬间,他的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攥住,说不出只言片语。
“你...你的右手......”
姜行野撩起袖子向他展示几乎贯穿右手臂的伤疤:“现在恢复好了,做些日常的活计并不妨碍,只是不能提剑。”
她说得云淡风轻,沈无暮却能想象她初断右臂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对一个剑修来说,失去惯用手无疑于从头来过。
难怪......他看过她的案宗,十二岁入山,十五岁炼气,资质其实不错,但十五岁之后她再也没有突破。不仅因为断臂之痛,更因为心境上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甚至可能生出了心魔。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左手的?为什么她几乎没有显露过?
她有苦衷,但玄级妖魔不是一介炼气期能碰的,何况他......
沈无暮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姜行野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醉酒,低声问:“子夜?你还好吗?”
他不答,索性顺着她的猜测闭上眼。视觉被隔绝,其它感官便会放大。他听到她放轻脚步从自己身后绕过,门关到一半,脚步声复朝自己而来。
她回来做什么?
他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稍有异动,便能拔剑出鞘。
在逐渐逼近的声音里,沈无暮愈发清醒,重新戒备起来。
是了,她不知道他是沈无暮,于姜行野而言,他只是一个不识好歹的山下散修。纵使他与她的心上人有几分相似,在屡遭拒绝后,她保不齐会恼羞成怒。
山下的规矩只有一条,那便是弱肉强食。
所以,刚才的话都是哄他放松警惕的?搭档不成,她就要取他性命?
梨子酿的劲头还没过,沈无暮脑子里乱糟糟的,头疼欲裂。
不要让我失望,姜行野。
布鞋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沙沙声,就在身后三尺远的地方。
他深深屏住气,指尖几乎就要碰到剑柄。
果然,从撞破她现身黑市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应该手下留情吗?
孤蓬......
“一盏梨子酿都能醉,以后可不能让你沾酒。”
沈无暮眼睫一颤。
她嘀嘀咕咕说完,随后一件厚重的东西落在他肩上,一股暖意传来,伴随着淡淡的药香。
他立刻辨认出这是送给她治头疼的药。
门轻轻关上,沈无暮又静了一会,直到雅厢外的嘈杂全被她赶走,他才睁开眼。
起身,一件外袍自肩头滑落。
眼睫轻轻颤动。
这是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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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子夜如意客栈一别后的第七日。
联络符只剩下最后一张,姜行野不敢乱用,将它妥帖放在匣子里,祖宗似的供着。
陈庭兰路过,对她近几天一直待在等闲山没出去赚外快感到惊奇:“山下出事了?”
她摇摇头,仿佛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山下的生意一日比一日难做,毒三特意告诉她最近不用来了,他这个三当家都亲自下场捉妖,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付给她。
药掌柜也歇了一半的生意,和她坦白已经没有本钱进货,她要买玉恐怕得走其它路子。
可她哪里还有其它路子?维持等闲山外门弟子和“孤蓬”两重身份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她是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喂饱本命剑了。
距离上次喂剑已经过去七日,反噬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姜行野别无选择。
“庭兰,这两天我告假,你和其他人结伴吧。”
闻言,陈庭兰在联络符上写写画画的动作一顿。转过头,见她正收拾细软,顿时慌了:“白天也不回来?”
她虽然从不过问姜行野在山下做什么,可她知道,如果小姜只出去一个晚上,那么第二天至多精神差点犯瞌睡;可如果她连白天都不回来,且一去就是两三天,恐怕凶多吉少。
前三次,即便姜行野把伤口都处理好了,但她还是闻到了血腥味和药味,更别说上一次回来她直接断了右臂!
所以这一次,说什么她都不会让她去!
陈庭兰将门窗都关紧了,缠着她早早入睡,睡觉时更是紧紧抱着她的手臂,生怕她走。
姜行野不欲令她担心,任由她缠着抱着。一直到夜深人静陈庭兰彻底熟睡,她才悄然起身。
万籁俱寂之中,唯有夜风无声拂过。高耸的五座主峰与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月色映照下,化作一抹抹模糊的暗影,如沉睡的脊梁。萤火静静漂浮在半人高的草丛里,似散落的珠玉,闪着点点晶光。
这些白天容易被忽视的殊景,一入夜就全部显现出来,月光般温柔静谧。
姜行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总之,不能被人找到。
终于,寻到一处隐秘角落,她抽出饥肠辘辘的迎雪,面上无波无澜。
“铮——”
利刃出鞘,却刺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