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花灯会归来,已又过去数日。
仙府内一切如常。
苏清寒依旧打理着内院事务。
那枚青玉平安扣被他小心地收在妆匣深处,不曾佩戴。
这日晚膳后,他正于灯下翻阅一本古籍。
云舒悄步进来,低声道:“主君,府主在玉清池,请您过去。”
玉清池是季无忧寝殿后方的一处引温泉眼修建的浴池,等闲人不得靠近。
苏清寒执书的手微微一顿,指尖有些发凉。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放下书卷,起身随云舒走去。
玉清池位于一处僻静的殿阁内,以暖玉砌成,四季温暖。
甫一踏入,湿润温热的水汽便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和一种清冽的灵植芳香。
应是池水中添加了滋养经脉的药材。
池面宽阔,水汽氤氲如雾,将殿阁内夜明珠的光晕渲染得朦胧而暧昧。
季无忧已在池中。
她背对着入口方向。
墨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没入水中。
氤氲水汽模糊了她挺拔的背影,却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过来。”
苏清寒依言,走到池边。
温热的水汽浸润了他的衣衫,带来些许黏腻感。
“下来。”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褪下外袍与鞋袜,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缓缓步入池中。
温热的泉水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夜间的微寒,却也让他紧绷的神经更加清晰。
他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眼,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季无忧转过身来。
水珠顺着她线条流畅的下颌滑落,滴入池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的目光落在他被水浸湿后更显单薄的身形上。
她朝他走近。
水波随着她的动作荡漾开来,轻轻拍打在苏清寒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了微凉的池壁。
退无可退。
季无忧伸出手,并未触碰他,而是撑在了他身侧的池壁上,将他困在了方寸之间。
温热的水汽萦绕在两人之间,她的气息带着池水的湿润和本身的清冷,将他牢牢笼罩。
“那日灯会,”她开口,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可还习惯?”
苏清寒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下,才低声道:“回妻主,尚可。”
“看来是不太习惯。”季无忧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在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停留片刻,“脸色都白了。”
苏清寒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他确实不习惯那样的喧闹,更不习惯……与她那般靠近地走在人群里。
他的沉默似乎取悦了她,又或者,她本就不在意答案。
她的指尖,带着池水的温热,轻轻拂过他被打湿的鬓角。
将那几缕黏在脸颊的发丝别到耳后。
这算不上亲昵的动作,却让苏清寒身体微微一僵。
指尖缓缓下滑,划过他的脖颈,停留在中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
那里,锁骨明晰,皮肤在水汽蒸腾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今日乏了,”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慵懒,“你便在此处伺候吧。”
苏清寒的长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眼睫上凝结的细小水珠随之滚落,像一滴无声的泪。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温顺的平静。
他轻轻应了一声:“是。”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
苏清寒浑身脱力,几乎站不稳,全靠季无忧的手臂支撑才未滑入水中。
他靠在池壁上,微微喘息着,眼尾的红晕尚未褪去。
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眼神有些失焦。
季无忧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揩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水珠。
“回去吧。”
苏清寒低低应了一声,挣扎着稳住身形,想要离开水池。
然而腿脚酸软,刚迈出一步,便是一个踉跄。
季无忧伸手扶了一把,抱着连指尖都懒得动弹的苏清寒从水中起身。
然后用宽大柔软的绒布将他仔细包裹,用灵气弄干水汽,然后抱着他走回寝殿。
将他放在床榻上,盖好锦被。
季无忧正欲转身去处理身上微湿的寝衣,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临窗的书案。
案上,除了日常的笔墨纸砚,还摊开着几张略显陈旧的纸张。
上面绘制着一些复杂的线条与符文。
那是
……阵法图。
季无忧的脚步顿住了。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纸张边缘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翻看。
上面的阵法结构精妙,虽然只是基础部分,但线条流畅,灵力节点标注得清晰准确。
甚至在一些关键处,还有用细笔写下的注解。
这绝非寻常爱好者所能及。
需要极佳的天赋和扎实的功底。
她调查过苏清寒。
在苏家,他是一个透明人,体弱,灵根不佳,不受重视,资源匮乏。
调查结果里,从未提及他在阵法一道上有任何造诣。
是调查有误。
还是……他隐藏得太深?
苏清寒躺在床榻上,见她站在书案前拿着那几张阵法图看得出神,心中不由得一紧。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也是他平日里排遣寂寥、唯一能让自己沉浸其中、暂时忘却处境的东西。
他从未想过会被她看见。
“这是你画的?”季无忧转过身,扬了扬手中的图纸,目光落在他脸上。
苏清寒撑着手臂,想要坐起来回话,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躺着说。”
他只好重新躺好,拉高了些被子,低声道:“是……闲暇时随意描画的,让妻主见笑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
“随意描画?”
季无忧走到床边坐下,将图纸递到他眼前,指尖点在一处颇为精妙的灵力回路上,“这里的处理方式,可不像是随意为之。谁教你的?”
她的目光带着审视。
苏清寒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是……我母亲留下的一些残卷和笔记。我自幼体弱,无法像旁人一般修炼,便时常看着这些打发时间。无人教导,只是自己胡乱揣摩。”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落寞。
季无忧看着他。
昏黄的灯火下,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总是带着温顺和些许不安的眸子里,在提及阵法时,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微弱的光亮。
她想起调查中关于他母亲的只言片语。
那位早逝的苏家前主母,似乎确实出身于一个以阵道闻名的小家族,后来家族没落了。
“你母亲……在阵道上很有天赋?”
季无忧问道。
苏清寒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淡淡的追忆和柔和:“嗯。云嬷嬷……就是以前伺候母亲的老人说,母亲年轻时,在阵道上极有灵性。这些笔记,都是她未出阁时留下的。”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谈论起珍视之物时特有的温柔。
“我只是照着母亲的笔记学习,很多地方其实看不太懂,只能自己瞎想。”
季无忧的目光再次落回图纸上。
这些注解,如果真的没有源自他人传授,而是他自己“瞎想”的结果。
这需要何等的悟性?
“这里,”她再次指向另一处节点连接,“传统的‘七星聚灵阵’此处多用迂回,以稳为主。你的走笔更显锋锐,力求效率,但风险也更大。为何如此改动?”
苏清寒见她似乎真的在与他讨论阵法,心底的紧张稍稍缓解。
他仔细看了看她指的地方,思索着回答道:“我……我觉得传统的布设虽然稳定,但灵力流转至此,总会损耗半成。若是改为直连,虽对布阵者控制力要求极高,但若能成功,灵力损耗可降至一成以下。只是……如何确保直连时的稳定性,我还没有想好。”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指在锦被上轻轻比划了一下那个节点。
季无忧听着,没有立刻评价。
她在阵道上的造诣虽不似剑道那般登峰造极,。
但身为仙府之主,眼界和见识远非常人可比。
虽然比不上大能,但是浅显的东西可以授予。
“想法不错,”她淡淡道,“但过于理想化。直连对材料、环境、乃至布阵者自身神魂强度要求都极为苛刻,并非仅仅控制力足够即可。”
苏清寒认真地点点头:“是,我也想到了材料的问题,普通的灵石和阵基恐怕无法承受……”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是我妄想了。”
“非是妄想。”季无忧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只是你现有的认知和资源,还不足以支撑这个想法。”
她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若以流光晶替代普通灵石,以沉水木刻画阵基,你觉得可行否?”
苏清寒眼睛微微睁大。
流光晶?沉水木?
这些都是极为珍稀的阵法材料,他只在母亲的笔记和某些极为古老的典籍上看到过名字。
他凝神细思,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勾勒着,喃喃道:“流光晶属性温和且灵力传导极佳,沉水木能稳固神魂波动……若是两者结合,或许……真的可以一试?但两者的融合节点需要重新计算,对灵力的精准度要求会更高……”
他完全沉浸在了阵法的推演中,苍白的脸上因为思维的活跃而泛起一丝浅淡的血色,眼眸也比平时明亮了许多。
季无忧看着他这副模样,没有打扰。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他低声解释。
寝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空气中还残留着些许沐浴后的湿润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过了许久,苏清寒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
而且对象还是季无忧。
他有些窘迫地停下,悄悄抬眼看她:“我……我胡言乱语,打扰妻主休息了。”
季无忧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将那张阵法图放回书案。
“睡吧。”
她吹熄了大部分的烛火,只留了一盏角落里的夜灯,然后在他身侧躺下。
黑暗中,苏清寒能感觉到她平稳的呼吸。
他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的阴影,心中五味杂陈。
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他看不透她。
而她,似乎看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微小的梦。
季无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不自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