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仙府迎亲的仪仗抵达苏家府门外时,已是吉时将至。
唢呐声高亢嘹亮,穿透朱红府墙,惊起了檐下栖息的雀鸟。
队伍前列,身着银白灵铠的仙府执事面容冷峻,手持系着红绸的礼器,静默而立,周身散发的肃穆灵气,让苏家门前喧闹的宾客都不自觉压低了谈笑。
府内,却是一片与这喜庆乐音格格不入的慌乱。
“逆子!你这个不知死活的逆子!”
苏家主院,家主苏恒气得面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跪在下方。
那里,跪着一个男人。
衣襟微敞,满面潮红还带着几分未褪醉意。
正是苏家次子苏明辰。
苏恒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花轿都到门口了!仙府的人都等着!你、你竟敢……竟敢做出此等丑事!还敢闹着不嫁?你这是要拖着整个苏家给你陪葬吗!”
苏明辰梗着脖子,脸上是混合着酒意与叛逆的不忿:“嫁嫁嫁!凭什么要我嫁!那季无忧是个女人!强势霸道,听说还爱折磨人,我堂堂七尺男儿嫁过去仰她鼻息,日后在仙盟我还如何抬头做人?脸都丢尽了!我不去!谁爱去谁去!”
他身旁,跪着一个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女子。
此刻已是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管事匆匆跑入,声音带着急切的颤抖:“家主!仙府执事已催问三次,吉时马上就要过了,再不上轿,只怕……”
只怕季无忧的怒火,苏家承受不起。
谁不知道天枢仙府府主季无忧。
年纪轻轻已执仙门牛耳,修为深不可测,性情更是冷硬。
这门婚事是早年先府主季无忧母亲与苏家老夫人定下。
如今季家虽然只剩季无忧一人,但是仙府比以往还要深不可测。
她依约来娶,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纰漏,苏家面临的绝非仅仅是颜面扫地。
苏恒额角青筋暴跳,环视屋内乱象。
之前为了攀上仙府,对外说的便是这不成器的苏明辰。
其余庶子身份不够……
如今这样还怎么平息仙府怒火。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角落阴影里,那个一直安静站着,仿佛与周遭慌乱隔绝开的瘦弱身影上。
苏清寒。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是他第一个夫人所出。
算起来,其实是真正的嫡长公子,却因生来体弱,灵根不显,在其母去世后,便成了这府里最透明的存在。
一身半旧的素白长衫,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苏清寒微垂着眼睫,面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安静的没有一丝存在感。
似乎感受到父亲的目光,他抬起眼,那双眸子颜色很浅,像蒙着一层薄雾的静湖,无波无澜。
一个念头在苏恒脑中疯狂滋生。
仙府的人并未见过明辰真容……清寒亦是嫡子……
眼下,唯有他能解这燃眉之急!
“清寒!”苏恒几步上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弟弟他……唉!如今情况你也看到了,花轿不能空抬回去,仙府之怒,我苏家万难承受。你……你也是我苏家嫡子,这门亲事,原本……原本就该是嫡系担当。”
他话语含糊。
“为父知你素来懂事,”苏恒压低了声音,带着诱哄与威压,“只要你替明辰上轿,去了仙府,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府主主君,荣华富贵,修炼资源,享之不尽,总好过在这府里……况且,这也是为了保全你弟弟,保全我们苏家满门。”
这些是刘氏应下这门亲事时为苏明辰考量的。
只要不出今天这件事情,刘氏所图的就是苏恒口中的利益。
苏清寒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了一眼还在兀自不服的苏明辰,又看了一眼焦急万分的父亲,最后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酒杯和散乱的衣带上。
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
苏家于他,不过是一座华丽些的牢笼。
母亲去世后,这里再无一丝暖意。
留下,或许在某个体弱病重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死去。
嫁入仙府,是另一个未知的牢笼。
那位素未谋面、声名在外的季府主,传闻中冷漠无情,她会如何对待一个替代品?
风险巨大。
但,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离开苏家的机会。
仙府之主,应该不至于那般不讲情面。
他沉默了不过几息,在苏恒几乎要再次开口催促时,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苏恒大喜过望,立刻吼道:“快!带大公子去换喜服!快!”
下人们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拥上来。
苏明辰被人迅速拖了下去,那远房表妹也被捂住嘴带离。
整个苏家像一架突然找到备用零件的机器,重新疯狂运转起来。
苏清寒被簇拥着进入内室,大红的喜服被匆忙套在他清瘦的身体上。
喜服是按照苏明辰的尺寸准备的,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他身形伶仃。
繁复的金线刺绣摩挲着皮肤,有些刺痛。
没有人询问他的意愿。
他被按在镜前,有人手忙脚乱地为他束发,戴上沉重的新郎金冠。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被浓烈的红色一衬,反而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
他闭上眼,不再去看。
盖头落下之前,他最后看到的——
是窗外一角被高墙分割的天空。
灰蒙蒙的。
看不到飞鸟的痕迹。
***
仙府迎亲的执事看着终于被苏家人搀扶出来的,身着大红喜服、头盖红绸的新郎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之前主上要她查过新人的信息。
如今这位,身形似乎比调查中要瘦弱些,步伐也有些虚浮,被两个健壮的喜婆半扶半架着。
苏恒在一旁陪着笑脸,额上冷汗涔涔:“执事大人,此乃我苏家嫡长公子……小儿因即将离家,心中激动,昨夜一宿未眠,加之偶感风寒,故而有些体虚,还望大人海涵,莫要误了吉时才是。”
那执事目光如电,在红盖头上停留一瞬,又扫过苏恒那不自然的神色,以及苏家众人难以掩饰的慌乱。
她心下明了,这其中必有蹊跷。
但府主之令是迎回苏家嫡子,完成大婚。
只要人是苏家嫡子,其余细节,她职责所在。
她不再多言,抬手一挥。
“请苏公子上辇——”
唢呐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
苏清寒被人扶着,坐进了那顶华丽非凡的八抬大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轿内空间宽敞,铺着柔软的锦垫,熏着淡淡的宁神香。
摇晃中,轿子被稳稳抬起,朝着苏府门外行去。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覆盖在眼前的厚重红绸。
一片黑暗,只有布料丝滑的质感。
就这样,嫁了。
以男子之身。
嫁给一个素未谋面,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女人。
一个强大到足以让整个苏家战栗的女人。
她会发现吗?
发现了,又会如何?
他不知道。
轿子行进平稳,偶尔有细微的颠簸。
在这片黑暗与摇晃中,苏清寒的心绪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
最坏,也不过一死。
而离开苏家,本就是他的愿望。
虽然未曾想过以这种方式达成。
不知行了多久,轿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清晰的唱喏:“吉时到——新人落轿——”
轿帘被掀开,光线透过红绸,变成一片朦胧的暗红。
有人伸手扶他,引导他走下轿子。
脚下是坚实的玉石地面,空气中弥漫的灵气骤然变得浓郁精纯,与他自幼熟悉的苏家截然不同。
这里就是天枢仙府。
他被搀扶着,一步步向前。
周围很安静,能听到仪仗队伍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他自己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但他目不斜视,只是看着脚下被红绸模糊的地面,一步步走着。
走过长长的玉阶,步入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殿。
殿内更是寂静无声,一种无形的威压弥漫在空气中,让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消弭于无形。
“开始吧”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他左侧响起。
还未等苏清寒仔细听。
司仪的声音在高处响起,带着庄重的回音:“一拜天地——”
他被扶着转身,躬身下拜。
“二拜高堂——”
季无忧父母早已不在,高堂之位空置,只设了香案牌位。
他只能依礼再拜。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面向大殿正前方的位置。
隔着红绸,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挺拔的身影轮廓。
一身红衣,身量很高,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大殿的中心,周遭所有的光线和气息都向她汇聚而去。
那就是季无忧。
他的……道侣。
他弯下腰,深深一拜。
对方似乎也微微倾身,动作干脆利落。
“礼成——送入洞房——”
唱喏声落下,苏清寒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似乎也随之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颤音。
礼成了。
苏清寒没机会开口说话。
他被引着,离开喧闹的大殿。
仙府的侍女接替了苏家的喜婆,扶着他的手臂。
侍女的手很稳。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回廊中,廊外是影影绰绰的仙植奇花,灵气氤氲成雾。
途径一处转角,隐约能听到前方大殿方向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宴饮之声。
而他们要去往的方向,似乎很远,很安静。
苏清寒有些恐慌。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
这里似乎比苏家还要深不可测。
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脱离他的预测。
引路的终于停息。
他被引入一间极为宽敞的寝殿。
殿内陈设看不清楚。
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的、若有似无的香气,像是雪后松柏的味道。
他被安置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婚床边坐下。
“你们留下侍奉苏公子。”
“是。”
其她侍女们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殿门。
“咔哒”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很快,就不会是一个人了。
苏清寒端坐在床沿,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膝上繁复的衣料。
宽大的袖口下,腕骨伶仃。
红盖头依然遮挡着他的视线,他只能看到自己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殿内红烛高燃,偶尔爆开一声轻微的哔哔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
殿外,似乎有极轻的脚步声。
踏在光洁的地面上,也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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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笼中雀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