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刃”号撕裂静谧的星云,如同一尾玄色的鱼,滑入超空间跃迁的流光通道。舷窗外是扭曲拉长的光带,瑰丽而虚无,映照着舰桥内一片压抑的沉默。
温翎站在客舱的观景窗前,身后不远处,缪维桢正坐在主控位前,面前展开数面光屏,流淌的数据映得他侧脸一片冷白。从赛良皇城出发至今,已逾三个标准时,这是他们离开母国后的第一次独处——如果这偌大舰船里,一站一坐、相隔十数米也能算独处的话。
温翎的目光从窗外收回,不着痕迹地落在缪维桢的背影上。这个男人,与他想象中谄媚油腻的卖国贼相去甚远。
他像一块被冰雪反复打磨的墨玉,冷硬,锐利,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温翎注意到他操作光屏时,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异常稳定,没有丝毫冗余动作,高效得近乎无情。
温翎心想,他便是用这双手,签下那些条约的么?
缪维桢虽未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年轻,锐利,带着未经世事的批判和一丝隐藏得很好的……不安。他不动声色地调出了温翎的公开资料与在赛良国内的一些言论记录,快速浏览着。
就在这时,舰身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剧烈震颤,比常规跃迁颠簸要强烈数倍。警示灯无声闪烁,AI的合成音响起:
“警告,遭遇未标记引力井扰动,跃迁通道不稳定。”
温翎下意识地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形,心头一紧。却见前方的缪维桢甚至连姿势都未曾改变,只是手指在光屏上更快地滑动,声音平稳地下达指令:“降低跃迁深度至安全阈值,启动辅助稳定器,重新校准航线。”
他富有磁性的嗓音无比冷静,传达出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抚平了舰船内躁动的空气。几分钟后,震颤平息,流光通道恢复了平稳。
温翎上次坐跃迁舰船去国外,还是在小时候和父母去他国旅行,只是那记忆太过久远,早已模糊成零星的碎片。他没想到这次出行缪维桢会亲自驾驶舰船航行。
“你之前出使都是自己驾驶舰船吗?”温翎忍不住问。
“嗯。”缪维桢淡淡回复。
温翎难耐这长久的沉默,又问:“刚刚的引力井扰动是怎么回事?”
“是星际海盗布设的小型干扰器,试图迫使商船脱离跃迁进行劫掠。”缪维桢淡淡解释了一句,像是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这片星域,不太平。”
温翎说:“缪部长对这条航线似乎很熟悉。想必,常为‘国事’奔波?”
缪维桢的目光未曾离开光屏,语气疏离:“职责所在。”
“包括签署《黄泉锈港开发案》那样的条约?”温翎终究是忍不住追问,语气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讥讽。
缪维桢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殿下可知,”他转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在您于学院研读古典医学时,联邦的第七舰队正在我国边境进行‘友好巡航’。”
温翎沉默,既不表示认同,也不追问。静静望着窗外星空,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次短暂的常规停靠,在名为“十字路口”的中立空间站进行能源补给。空间站鱼龙混杂,各色人等穿梭不息。缪维桢似乎对这里很熟,他带着温翎穿过喧闹的集市,走向预约好的能源站。
途中,一个衣衫褴褛、缺了一条机械臂的老人踉跄着撞向温翎。温翎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
“大人……行行好,我是从‘灰烬星域’逃出来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乞求。
温翎心生怜悯,正要有所表示,缪维桢却已上前一步,挡在了他与老人之间,一枚小巧的高能量营养锭塞进老人手中,声音冷淡:“拿上,离开。”
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温翎有些不解,也有些不满于缪维桢的冷漠。
“在这里,过分的慷慨只会让你成为更多人眼中的肥羊,甚至引来杀身之祸。”缪维桢看着老人消失在人群中的方向,眼神锐利,“‘灰烬星域’三年前就已彻底净化,没有难民。他袖口的徽记,是这一带诈骗团伙的标记。”
温翎怔住,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回头看向缪维桢的背影,微微蹙眉。
重新登上“墨刃”号,舷窗外依旧是永恒的星空。但船内的气氛,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绝对的敌意依旧存在,但在那冰层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基于共同经历而产生的、极其有限的审视与了解。
旅程仍在继续,联邦首都星“北辰府”的轮廓,已在远方的星图中逐渐清晰。等待着他们的,是更复杂的局势与更严峻的考验。而在这段星途陌路上播下的那一点点相互观察的种子,正悄然等待着破土的时机。
联邦首都星,北辰府。
这座城市是联邦权力的具象化。高耸入云的建筑表面流淌着冰冷的数据流光,反重力飞行器沿着无形的轨道无声穿梭,秩序井然,却缺乏生机。空气经过精密过滤,洁净得没有一丝味道,仿佛连呼吸都被程序所管理。
缪维桢的“墨刃”号穿梭机,像一滴融入河流的水,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指定空港。他换上了联邦授予外籍官员的深灰色礼服,剪裁合体,却是一种无声的臣服标志。
温翎跟在他身后,赛良皇子的传统礼服在周围极简主义的科技风格衬托下,显得突兀而古旧。他手中紧握的金属密封箱,其内的“零素”沉甸甸的,既是希望,也是屈辱的象征。
总统府会客室,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被巨大弧形观景窗环绕的空间站延伸体,可以俯瞰大半个流光溢彩的首都。
联邦总统瞿北辰坐在主位,他身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面容儒雅,苍发透出岁月带来的痕迹,沉甸甸的目光却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能瞬间评估出来访者的价值。
“温翎殿下,”瞿北辰的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令祖徐老先生,当年与我在‘深空探索理事会’共事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是一位真正的先驱。”
他的话语拉近了距离,目光却带着审视,最终落在一旁静立的缪维桢身上,似是带上几分亲近的赞赏,“维桢,此行辛苦了。”
“分内之事,总统阁下。”
缪维桢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
温翎上前,依照礼节献上密封箱:“总统阁下,这是赛良国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副官上前,经过严密的生物识别与物理开启,箱内的“零素”显露出来。
那块拇指大小、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物质静静悬浮,使得周围的空间都产生了细微的扭曲。
瞿北辰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他看向温翎,笑容加深:“难得你们有如此诚意。这份礼物,我收下了。也代我,问候你的叔叔。”
话语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收割意味。
温翎感到一阵屈辱的刺痛,这本应用于开拓新家园的希望,如今却成了换取苟安的贡品。他努力维持着镇定:
“愿此物,能见证两国未来的和平。”
“和平,始终是联邦的夙愿。”瞿北辰示意侍从官收起零素,语气变得疏离而官方,他转向缪维桢,仿佛刚才的温情只是幻觉,“维桢,黄泉锈港的近况报告,我看过了。”
话题陡然转换,压力给到了缪维桢。
温翎听到黄泉锈港,心中一紧,面容变得僵硬。
缪维桢微微欠身,神态谦卑依旧:“请阁下示下。”
他语气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产量比预期低了零点三个百分点。”瞿北辰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是设备老化了,还是……人心,因为一些旧日残影,有些浮动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温翎。
温翎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
缪维桢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回阁下,是第七区矿脉品质略低于初期勘探,已增开第九区补充,下周期即可恢复正常。至于人心,”他顿了顿,目光低垂,“在联邦的秩序光辉下,并无阴霾可存。”
“秩序的光辉……”瞿北辰玩味着这个词,脸上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视线在温翎年轻而隐忍的脸庞和缪维桢低眉顺目的姿态间移动,“我还以为,是温翎殿下的归来,让一些人想起了……这片矿场原本的名字,以及它曾经代表的意义。”
这话语如同冰冷的针,直刺温翎的心底。他几乎要忍不住开口,却被缪维桢抢先一步。
缪维桢的声音依旧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为君分忧的诚恳:“殿下对故土心怀眷恋,是人之常情。些许怀旧之感,源于赤子之心,恰证明其性情纯良。而现实的运转,依赖的是如阁下您这般的远见与秩序。”
瞿北辰深深地看了缪维桢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最好确保如此”。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走向星图,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维桢总是能明白我的心意。去吧,‘墨刃’号已为你升级。希望温翎殿下在你身边,能更深刻地理解……何为现实的抉择。”
他挥了挥手,示意会面结束。
“是,阁下。”缪维桢躬身。
温翎也依礼告退,他最后看了一眼被侍从官捧走的零素,沉默地转身。
离开会客室,沉重的寂静弥漫在两人之间。温翎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根本不在乎我外祖父,也不在乎和平,他只在乎……”
“殿下。”缪维桢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总统阁下收下了礼物,并且,‘称赞’了您的纯良。
温翎觉得他这话中隐隐还有些深意,但一时没有捕捉到,只是浅浅皱着眉。
两人沉默地行走在通往空港的封闭廊桥中。
廊桥外,联邦首都的霓虹与穿梭的飞行器构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繁华。温翎的目光掠过这片景象,心头沉甸甸的,零素的重量和瞿北辰那双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眼睛,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
就在他们即将登上那艘线条冷硬的“墨刃”号时,异变突生!
刺耳的警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空港的秩序,闪烁的红光瞬间淹没了泊位区域。
温翎只听到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紧接着,冰冷的白色雾气从附近破损的管道中喷涌而出,迅速弥漫开来——是高纯度冷却剂泄漏!
“跟我来,走紧急通道。”
一个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攥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是不容反抗地将他猛地向后一拽。
温翎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踉跄,金色长发在急骤的动作中散乱地拂过眼前。
就在他被拉离原地的下一秒,一块巨大的、裹挟着寒气的金属构件带着尖锐的呼啸,狠狠砸落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发出一声沉闷巨响,金属地板都为之震颤。
“砰!”
紧急气密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闭,将那片混乱与危险彻底隔绝。
通道内光线昏暗,只有幽蓝色的应急灯提供着照明。温翎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金属墙壁,微微喘息,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缕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部分视线,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微凉。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对面的缪维桢。对方似乎也气息未定,平日里一丝不苟的礼服领口微微凌乱,过于苍白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凤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更加幽深,正定定地看着他。
“殿下受惊了。”缪维桢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默,依旧是那副平稳无波的调子,只是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联邦的空港管理,看来并非无懈可击。”
温翎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伸手将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他看向缪维桢,回想起刚才那电光火石间,是这只冰冷的手,将他从致命的危险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后怕,有感激,还有些说不清的异样。
“多谢……刚才。”
缪维桢没有回应他的感谢,只是转开了视线,通过内部通讯快速而清晰地下达着指令,安排善后与备用舰船。他挺拔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过了一会儿,他结束通讯,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温翎身上。那目光很沉,带着一种温翎看不懂的审视与考量。
“殿下,行程有变。”他开口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我们需立刻前往黄泉锈港。”
温翎一怔。黄泉锈港?父亲留给他的苍翎洲?
“那里……出了什么事?”他下意识地问,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对故土本能的关切。
缪维桢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些什么,然后才平淡地解释:“第九矿区发生能量失控,总统令我们前去处置。”
理由合情合理,甚至带着一丝将他们置于考验之地的意味。温翎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翻涌的关于苍翎洲的记忆与情绪。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