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表象如同脆弱的冰层,在压力下悄然开裂。
最先传来的是坏消息。
一支外围侦察小队遭遇伏击,两人轻伤,对方在交火后迅速撤离,手法干净利落,未留下任何可追踪的标识。紧接着,港口赖以生存的两条主能源管道之一,在深夜被精准爆破。破坏者显然极为了解管道结构和港口安保的薄弱环节,爆炸恰到好处地造成了瘫痪,却避开了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关键节点。
修复工作榨干了港口最后一批珍贵的工程备件和能源储备。限时供电、通风减弱的通知下发后,压抑已久的恐慌与不满终于爆发了。数百名矿工和家属聚集在行政广场,要求立即撤离这个“被诅咒”的地方,场面一度濒临失控。
温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一身黑色作训服,金色的长发在骚动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没有试图用权力压制,而是径直走向几个情绪最激动、他曾亲手帮助包扎过的伤者。
“老方,你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别站太久。”
“阿雅,我记得你孩子还在咳嗽,医疗站新到了一批药,待会我带你去拿。”
他一个个叫出名字,耐心倾听他们的恐惧和愤怒。
当人群稍微平静,他才站上一处矮阶,声音清晰而坚定:
“管道是被故意破坏的,有人不想让我们活下去,不想让苍翎洲恢复安宁,”他将矛头直指外部,“他们想从内部瓦解我们,请大家想想我们是怎么一起关闭能量核心的,是怎么逼退联邦战舰的,眼前的困难,难道比那些更可怕吗?”
他没有空泛承诺,而是唤起共同的记忆和抗争精神。
信任,在这种时刻比任何命令都更有效。人群在他的话语和之前积攒的信誉影响下,逐渐恢复理智,慢慢散去。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如同锈港特有的湿气,挥之不去。
指挥中心内,气氛凝重。缪维桢站在巨大的港口结构图前,听着安保主管的汇报,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爆破点选择专业,使用了军用级炸药。不是普通势力能做到的。”
“加强所有关键设施守卫,尤其是剩余那条管道和净水系统。”缪维桢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彻查所有近期出入记录,重点关注有军事或工程背景者。”
命令下达,人员散去,指挥室只剩下他和刚进来的温翎。
温翎走到他身旁,目光扫过地图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标记:“不像‘星焰’的手法,”他冷静分析,“他们更崇尚正面摧毁。这种精准的瘫痪,目的更像是制造混乱和消耗。”
缪维桢没有立刻回应,抬手用力按压了一下太阳穴,动作快而隐蔽。温翎的目光在他苍白的指尖停留了一瞬。
“混乱,本身就是攻击。”缪维桢放下手,语气恢复冰封的平静,“对方很清楚我们的弱点。”
“而且,他们可能已经潜伏在我们中间。”温翎压低声音,点出了两人共同的担忧。他想起了会议上那几个格外煽动对立的工头,疑窦丛生,但幕后主使究竟是谁,依旧迷雾重重。
缪维桢侧目看了他一眼,温翎的敏锐总是让他意外。
“我会让韩仲暗中调查那几个人。”温翎主动请缨,“我在下面有些关系,或许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他知道缪维桢正承受着巨大压力,主动分担是破局之道,也是一种试探。
缪维桢沉默片刻。让温翎介入内部调查存在风险,但眼下,这确实是既能安抚人心又能高效获取情报的方式。
“……可以。”他最终首肯,“谨慎行事。”
就在这时,通讯兵疾步而入:“部长,赛良星加密急电!”
缪维桢瞳孔微缩,立刻转身走向加密通讯室。温翎注视着他瞬间绷紧的背影,在他转身的刹那,清晰地看到那眉头因难以忍受的刺痛而骤然蹙紧——那熟悉的头痛,因这内外交困的压力而再次袭来。
温翎留在原地,结构图上那象征破坏的红点仿佛在不断扩散。侦察队遇袭、管道被炸、内部可能的奸细、来自赛良星不知是催促还是斥责的急电……这一切绝非孤立事件。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目标直指黄泉锈港,也指向他和缪维桢。
事了,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休息室,而是转向港口的医疗区。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一种直觉驱使——在压力与混乱中,这里往往能听到最真实的声音,看到最本质的人心。
医疗区内比往常更加拥挤。管道爆炸不仅造成了直接伤亡,限电导致的通风不畅也让一些本就虚弱的人的病情出现了反复。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医护兵和自愿帮忙的妇女们穿梭在病床间,脸上写满了疲惫。
温翎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示意大家不必多礼,挽起袖子,自然地加入了一个帮忙更换绷带的小组。他动作不算最熟练,但极其专注和轻柔。一位在爆炸中失去一条腿的老矿工紧紧抓着他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和对未来的茫然。
“殿下……我们还能回家吗?”老人喃喃问道。
温翎反握住他粗糙的手,声音坚定而清晰:“会的。我们正在清理道路,很快,大家都能安全离开这里。”
他没有做出不切实际的承诺,而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
安全离开。
这个信息像暖流,在压抑的医疗区里悄然传递开,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正是在这里,温翎从一个负责清洗绷带的、爱唠叨的妇人那里,听到了一个关键的细节。
妇人抱怨说,爆炸前一晚,她看到疤脸和另一个陌生面孔在废弃的第四仓库附近鬼鬼祟祟,那人穿着不像矿工,倒像是……
“像个斯文的先生,手里还提着个小箱子。”
斯文的先生?小箱子?温翎心中一动。这描述,与矿工或武装人员截然不同。
与此同时,在加密通讯室内,缪维桢正面对着光屏上来自皇帝温寻弋的虚拟影像。影像中的皇帝面带忧色,周围内阁诸部大臣围坐,气氛严肃压抑。
“维桢,锈港之事,我已听闻。翎儿无恙,实乃万幸。然而局势混沌,联邦咄咄逼人,内部亦生龃龉,我心甚忧。”温寻弋顿了顿,目光锐利,“你办事,我素来放心。然而此番耗时已久,朝中已有非议。我需要你尽快稳定局势,确保翎儿——安然返京,勿再生枝节。可能办到?”
“安然”二字,被刻意加重。这既是关心,也是最后的通牒——皇帝要的是一个活着的、能被他控制的温翎返回首都,而不是一具尸体,或者一个在锈港赢得了过高声望、脱离掌控的皇子。
缪维桢深深躬身,掩去眸中所有情绪:“臣,遵旨。定护殿下周全,平息港内纷乱,尽快返京复命。”
通讯结束。缪维桢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皇帝急了。因为温翎在锈港的表现,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离开通讯室,正好遇到从医疗区回来的温翎。两人目光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我听到一个消息。”温翎率先开口,将“斯文先生”和小箱子的信息告诉了缪维桢。
缪维桢眼神微凝:“专业爆破手。不是‘星焰’的风格,他们更依赖装备而非外人。”
他立刻意识到,除了“星焰”和内部被收买的工头,还有第三方势力插手了,而且手段更为隐蔽和专业。
“看来,想搅浑水的不止一方。”温翎低声道。
正在这时,苏茜兴冲冲地跑来,手里挥舞着一个数据板:“部长!殿下!有发现!我分析了那个加密信号发射器的残余能量,反向追踪其最近一次充能的能量源特征……你们猜怎么着?和港口官方备用能源阵列的三号波动特征有高达92%的吻合度!那家伙是在用我们的电,给搞我们的设备充电!”
这个消息,瞬间将怀疑的焦点引向了港口管理层内部。能接触到官方备用能源阵列日志和权限的人,屈指可数。
压力从外部转向内部,猜疑链开始形成。谁才是那个隐藏在更深处的“斯文先生”?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是破坏,还是另有图谋?
温翎看向缪维桢,发现他再次下意识地按住了额角,这次的持续时间更长,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差了几分。那张无形的网,不仅束缚着锈港,也正在收紧缪维桢本人。
“查。”
缪维桢放下手,声音比平时更显沙哑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苏工,列出过去72小时内所有接触过三号能源阵列的人员名单,标注其权限等级和行动轨迹。韩将军,以检修名义,暂时隔离名单上所有非核心岗位人员,动作要快,不要引起恐慌。”
命令迅速下达。温翎注意到,缪维桢在说这些话时,指尖在控制台的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一种急促而规律的节奏,这是他极度专注和压抑某种情绪时的下意识动作。
“你觉得会是谁?”温翎靠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
缪维桢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正在忙碌调取数据的苏茜,又看向窗外正在执行隔离命令的韩仲,最后才落回温翎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眼里,情绪复杂难辨。
“无论是谁,”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淬了冰,“他的目标,很可能不仅仅是破坏。”
就在这时,指挥中心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亮度明显暗淡了一瞬,随即恢复。几乎同时,刺耳的全港区警报被拉响!
“报告!港口主能源管线压力急剧下降!净水处理中心失去动力!”
“备用能源阵列过载!三号、五号单元离线!”
混乱的报告声接连传来。大屏幕上,代表港口生命线的能源网络,瞬间多处飘红!
苏茜看着自己数据板上瞬间乱码的能量流向图,失声叫道:“不对!这不是意外故障!有人在能源控制系统里植入了逻辑炸弹!刚才的排查触发了它!”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隐藏在管理层的内鬼,不仅在进行物理破坏,更在系统深处埋下了陷阱。他的权限之高,手段之狠辣,远超之前的捕获的信号发起人。这不再是小打小闹的破坏,而是旨在让港口彻底瘫痪的致命一击。
缪维桢猛地站直身体,那一瞬间,他脸上所有的疲惫和痛苦仿佛都被冻结、剥离,只剩下绝对的冰冷和锐利。他像是终于等到了猎物露出致命破绽的猎人。
“启动一级能源应急预案。关闭所有非必要负载,优先保障生命维持系统和核心防御。”他的声音稳定得可怕,仿佛眼前的危机早已在他预料之中,“苏茜,我给你最高权限,追踪逻辑炸弹的触发源头和信号外流路径。韩仲,封锁港口所有对外通讯通道,只保留我指定的加密线路。”
他的指令清晰、迅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掌控力。然后,他转向温翎,眼神深邃:
“殿下,是时候了。我们去‘请’这位‘斯文先生’自己走出来。”
温翎心中一震。缪维桢的语气,不像是在寻找,更像是在……收网。他似乎早就知道内鬼的存在,甚至可能一直在等待对方发动这致命一击,以便将其彻底揪出。
压力达到了顶点,真正的风暴眼,就在这港口的心脏地带。温翎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深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要亲眼看看,这张网到底网住了怎样的一条大鱼,而执网的缪维桢,在这场他自己导演的危机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