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给我。”
“脾胃虚弱,记得下内关穴。”
“那便不能用丹华酒。药熬好没?”
“固元汤快了,十全汤还欠些火候。”
“暂且拿清心丹顶着……血怎么没止住,多久了?”
“别催,淤积的灵气没疏通,堵上也是崩。”
“再叫后堂补一剂赤松散。”
……
屋内,三名药阁弟子分工明确,紧锣密鼓,各自把持一方,将床榻遮得严严实实。阴影晃动,病者眼皮轻颤了颤,手指微微蜷缩。黄卢正握在寸关为她梳理气血,自然没错过这点变化,立即出声提醒:
“等一下,她好像要醒。”
话音刚落,乌青眸子倏忽睁开条缝,猩红乍现,飘忽扫过他的脸。黄卢一惊,撒开她脉门,指尖抬起,咒术呼之欲出。可红芒骤然凌厉,被褥翻飞间,人影摆腿将他踹开,顺势一滚,伏低脊背,目中凶光毕露。
“嗬嗬嗬……”
这厮五指曲成爪状,呲牙咆哮,警告之意不言而喻,三人迅速拉开距离。叶华以袖掩手,悄悄掐诀,黄卢认出术式,忙摁住同伴:
“别用定身术,她经脉有裂隙,一旦急火攻心就完了。”
“没瞧见伤口又崩了吗?总比活活流血流死强。”
“你先收针,让荀木试试。”
叶华啧一声,弹指变招,扎在穴位处的银针纷纷飞来落入他掌心。荀木则施术蓄起一团紫烟,缓步走向床边,探出手,诱哄道:
“不要怕,我们在给你疗伤……”
呼噜噜,人影从喉咙里挤出低吼,筋肉紧绷,待手仅离三寸,突然猛扑过来嘴便咬。随着这一窜,凶悍气息喷涌而出,紫烟溃散,余波爆鸣,竟震得人气血一滞!三人俱是惊骇,无须交流,黄卢隔空一拽带回荀木,叶华抢到最前摊掌一撑,金光四射,圆盾瞬息成型。下一刻,拳风骤临!
咚——
朴实无华的一拳,狠狠砸在圆盾上,黄卢、荀木脸色急变,各自伸手抵住叶华肩膀,方才扼制他后退趋势。来者似也不好受,厉声咆哮,抓起旁边交椅乱砸一气,一时间木块横飞、碎屑满地,椅子当场尸骨无存。没了可用之物,三人刚松口气,却看她反手拿住方桌边角,挺腰一抡,高高扛起,作势欲往下砸!
“撤!”
遁光一闪,他们齐齐躲至院落,只听屋内轰隆一声,窗棂颤动,其中夹杂着些许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又成了碎片。野兽之怒犹未平息,伴随癫狂嚎叫,一下一下从里侧冲击门板,喀拉喀拉,裂纹接二连三浮现。正在此时,地上亮起一道光圈,密密麻麻的符文爬满每一块砖瓦,织成天罗地网,紧紧束缚着房舍。
少顷,屋内动静渐歇,符文相继暗淡,闪烁两下重新隐匿。
黄卢抹一把脸,心有余悸:
“仙君在哪儿捡的徒弟,根基浅得像凡人一样,发起疯来这么可怕。”
“凭我们压不住,得叫人。”叶华转一转手腕,扭头问荀木,“茯苓师姊在哪儿?”
“她昨日去南岳出诊,今天该回来了,说不准什么时辰。”
“那现在怎么办?”
“还有什么办法。”黄卢一叹,“请阁主吧。”
……
阴冷,封闭,不见天日。
仿佛河底摇曳的水草,深陷淤泥,起起伏伏。水流像快刀一样划过,一刀又一刀,温柔而绵长,不致命,也不知尽头。
在这样永无止境的磋磨中,她拔出点意识,向干岸投去目光。
河水浑浊,连带岸边景象也朦胧不清,迷蒙望去,隐约捉到一些影子。有人扣着自己的手,谁?要做什么?剧痛侵蚀下,她无暇思考,本能将其归咎于眼前虚影,顿时怒气横生。
让他们滚!
许了愿,河流激荡起来,咕噜咕噜,掀起浪潮拍向岸边,虚影很快湮灭。好,做得好,到此为止。她大声呼喊,然而巨浪如脱缰野马般躁动,一路驰骋奔腾,越来越多的沙石卷入河底,夹在波涛中横冲直撞。水草欲逃不能,反抗无力,只得漠视躯壳被挤压、被捶打、被撕扯,眼前忽明忽暗,闪过无数斑驳画面……
过来——
声音自前方传来。她一悚,退至墙根。
听话——
在上方。她慌乱抱头蹲下。
为你好——
在背后。她止不住哀嚎,一溜烟窜上床,夺过被褥把自己包成团。
别逼我——
在耳畔。她呜呜惨叫,翻身跌落,蠕动着拱进床底。
背部紧贴床板,身后是墙壁,帷幔从两侧垂下遮住空隙,单留面前些许缺口作窗。粗粝喘息在狭小空间内久久回荡,盖过纠缠不休的杂音。没事了,应该没事了,她喃喃自语,等上须臾,终于长长吐气,两手交叠,下巴搁上去,闭目贪享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昏沉中,细碎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凝为一道“吱呀”。
有人开门。
一双素黑布鞋,脚面悬着半截鹤灰色罗袍,针脚普通,无甚雕饰。来者立于门前,默然片刻,径往床边走。
汗毛倒竖!
她屏住呼吸,眼神微凝,脑袋里窃窃私语作祟,不甚清明的识海又陷入混沌。无论是谁,胆敢凑近,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那人停在一步之遥,窸窣摸索几下,单膝跪地,对准小窗,把拳头大的物件伸过来。霎时,视野赤红,她咧齿低吠,张嘴咬了上去。
……?
硬中带软,软中带硬,甫一入口,奇异触感令人不由得一懵。门牙深陷其中拔不动,她心下慌乱,鼓起腮帮子用力一扯,生生撕下一块,叼着缩回安乐窝。
牙被粘牢,一边嚼一边舔,舌尖后知后觉刮出一股醇香。浓郁甘甜噌噌往颅顶钻,化开的凉意嗖嗖往腹中灌,所过之处,焚身燥热逐渐平息,连带着扬了脑中浓雾。
久违的清明。
安陵揉着撞疼的后脑勺,嘶声吸气。
“醒了就出来,地上脏。”
这嗓音耳熟,她略作迟疑,掀开帷幔往上瞥,看清面容,眉眼一松,爬出去利落起身,拱手道:
“南枫仙君……唔。”
礼未毕,南枫擒住她左腕一扯,手臂拉直,碧绿光团夹带一条细线缠上,宛若无形之针穿梭其间,皮肉由手到肘一寸寸弥合。术式虽起效,但针扎滋味是实打实的,安陵龇牙咧嘴受了,不敢出声打扰。
好不容易缝完,南枫放手,指尖绕一圈示意:
“转过去。”
她依言照做。
看不见仙者施了什么法,只感到他在背上随意敲敲打打,落点难以捉摸,而后掌根抵上后心,搓揉几下,轻轻一抖。呃!一股暗劲穿透筋骨直袭五脏六腑,女孩前支一步,稍晃了晃,哇的呕出滩污血。等吐干净,她用手背抹去嘴角污渍,转回来躬身揖拜。
“多谢仙君……”
“时间有限,我长话短说。”
南枫打断她,语速飞快。
“此地是药阁,你魔气入体,神志受损,须留在屋内静养,门外有防护法阵,不要硬闯。我的心腹弟子茯苓,负责照顾你伤势和起居,有事可以找她。刚刚咬的是这块牛乳糖,里面化入归元清玄丹的药力,能暂时压制魔气,不过用多会生出耐性,不可滥服。你自己拿着,尽量保持清醒,真撑不住再吃。好了,有什么想说的现在问。”
安陵愣愣听着,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环顾室内一片狼藉,茫然道:
“我师父呢?”
“江宁魔灾事关重大,玄离去处理了。”
她恍若未闻:
“我想见师父。”
“说了他没空——”
“我想见师父。”
南枫抿一下唇,丹凤眼稍稍眯起,上下打量一番,终是面无表情地颔首:
“等玄离回来我转告他。”
不待她回话,灰衣仙君转身离去,行至院中,袖袍一振失了踪影。安陵追到门边,方欲跨出,忽然梆的一声,额头磕到什么无形之物。她踉跄退后,试探着去碰,果然触到阻碍,一道流光从掌下滑过,水波一般荡开。
推了几下,屏障纹丝不动,她缩回手,环顾周遭:
房中本就陈设不多,此刻四分五裂,残骸遍地,情形惨不忍睹。檀木桌倒敦实,除几道刮痕外并无损伤,四脚朝天支棱着,底面压一盏砸坏的雁形壁灯。铜雁双足折断,长颈拧到背后,雁喙微张;空茫瞳仁毫无生机,从狭缝中瞪视前方,一副惊恐状。
明知是件死物,安陵心头却没来由的一阵愧疚,握住一条桌腿想救出铜雁,奈何方桌委实沉重,用尽吃奶的劲才翘起一角。这姿势不便发力,得双手搬,她咂咂嘴,打算先将碍事的油纸包放入乾坤袋。哪知手刚探到腰间,立时浑身一震——
空的。
女孩慌忙低头,在身上到处摸索。
没有,什么都没有。乾坤袋,桃木符,甚至包括脑后的木簪……不对,不对,还有奇印!她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撸起衣袖查看四道竖线。印记尚在,可不知何时添了一笔云雷暗纹,首尾勾结如锁链,每当注入修为,纹路浮现,取物那缕神识会被重重反弹回来。
她呆立一会儿,头脑放空,喉咙发紧,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屋子并非什么静养疗伤的馆舍,而是一间囚笼。
自己果真在药阁吗?
疑虑开了头,细想下去便再也刹不住。她依稀记起自己正与蛇妖拼杀,不慎被这厮拖入幻境回想起当年的事,一时发狂,混沌中胡乱捅了一剑,大约命中其要害……之后呢?莫非她根本没挣脱出来,仍困在另一层幻境里?
可方才的南枫气息举止酷似本尊,言谈寻不出漏洞,连疗伤手段都与在蓬莱时如出一辙,瞧着又非是有人假冒。
这里究竟是哪儿,谁送她来的,为什么要收缴随身之物把她关起来?
安陵推开木桌,拾起那瘪了半边翅膀的铜雁,托在臂弯里轻轻摇晃,默念几声“不怕”。巡视一圈,没见其他引起注意的东西,她回到床边,小心挑一处没沾血污的地方放下铜雁,和油纸包挨在一起,用帷幔仔细盖住,之后满足地拍拍手,重新望向房门。一转头的功夫,笑盈盈的眼神就带了钩子,分明还是上扬的,却无端噙着锋芒,泛出点点冷光。
触及门前屏障,她垂眸催动通灵阵,神识拧成一条幼嫩藤蔓,逐渐抽条舒展,抖着叶片爬上这堵无形高墙,企图从砖石间探出缝隙。然而与以往不同,《窥渊》心法运转,修为在体内乱窜,像被蚁虫噬咬一般,由内向外,愈演愈烈,痛得骨肉止不住打颤……
“你在干嘛?”
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吓得安陵一哆嗦,抽手背在身后,眼睛瞪大:
“没、没做什么……”
庭下不止何时立了位女郎,貌若桃李之年,粉衫杏裙,云髻高盘脑后,瑞凤眼炯炯有神,气度超然。她进一寸,女孩便退一寸,等到女郎跨过门槛,安陵后脚一绊,扑通跌坐在床上,慌乱中抓到铜雁,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怕我?做亏心事了?”
“没有。”
“那你慌什么。”
心口嘭嘭撞得厉害,安陵咽口唾沫,见她仍在靠近,立即拔出铜雁指向对方。
“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
“阁主没和你介绍我?”她扬了下眉,收住脚步,“我叫茯苓,来给你治病的。”
茯苓,药阁,阁主……脑子有点迟钝,等上数息才转过弯——南枫是提过这茬。可现在连那个“南枫”都难以确认真假,眼前这女郎当真可信么?安陵盯着她,慢慢蹭到床榻内侧,迅速拉上帷幔,手捏住相接处不敢松开。
“仙君给我治过伤了,不劳烦仙子,请回。”
“伤是伤,病是病,岂能混为一谈。”
“我没病。”
外面轻咦一声:
“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走火入魔了呀。”
安陵一呆,甚至忘记喘息,整个人凝固在那里。须臾,她猛地吸气,原地蹦起来。
“你胡说,我明明——”
明明有天赐神血庇佑,可扫除污秽,邪祟沾之即溃,焉能入体?然此事疑点颇多,弄清缘由之前不宜声张,于是话在舌尖拦了一遭,改为:
“明明是不慎沾染魔气,洗刷干净就好了,休想骗我。”
“没入魔,那这桌椅是你故意弄坏的喽?”
“……醒来时它就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嘴上这样嚷着,安陵不自觉撇开视线,哪怕绡帐阻隔了女郎的窥探,她依旧感觉有目光黏在身上,浑身不自在。外面半天没出声,正当她犹豫是否说错了话,一件扁平硬物沿床帏缝隙递进来一角,唬得她下意识一缩,脊背顶上墙壁。
“只是镜子。”茯苓道。
安陵抬起手,顿了顿才伸过去。
确实是件铜镜,背面刻着乳钉草叶纹,纹路磨损颇多,似是用过许久。这样一件旧物给她作甚?左手拽着帷幔不松,她将铜镜按在胸口,用下巴压住,再单手翻过来,光洁那面堂而皇之地露在眼前——
一个青面獠牙、双目猩红的恶鬼睥睨着她。
咣!镜子脱手,重重掉在床上。
床帏唰的拉开,茯苓飞快扫一眼情形:
“怎么了?”
“出去!”安陵直跳脚,左右扯住帷幔,边往中间合,边把人往外推,“别过来,出去!”
女郎不为所动,像是和她杠上了,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一番较量占不到上风,安陵呼吸愈发沉重,心如擂鼓,嘭嘭、嘭嘭,响声震得头脑发昏,思绪被砸成了稀巴烂,眼前的一切在漩涡中扭曲。
咕噜噜,河面冒出一连串气泡。
咕噜噜,水草在激流裹挟下摧折。
“箭伤发作过吗?”
“什么?”
安陵急喘一口气,宛若刚刚获救的溺水之人,顺手抹了把脸,视野重新清晰。她这才注意到自己仰躺着,茯苓半跪在上方,膝骨压住她单侧肩胛,腾出手拾起滚落一旁的油纸包,将白花花的牛乳糖举在她面前。
“咬一口。”
她略微迟疑,随即照做。
趁女孩费劲咀嚼着粘牙的糖块,茯苓曲腿坐到她身边。
“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上次阁主让我出诊通灵阁,就是你插着箭躺在那里。可惜我之后另有事去忙,处置完箭伤就走了,养护交给外派到太白山的同门,也没顾得上回访。如何,有哪里不舒服?”
安陵愣愣望了她一会儿,低声道:
“阴雨天偶尔会闷气,其他时候还好。”
“躺下,我瞧瞧。”
安陵乖乖躺平,任她扒开衣领,修剪得平齐圆润的指甲划过肌肤,带起一点细碎痒意。片刻后,茯苓掐灭术式,笑道:
“不严重,养几年就没事了,平时注意别受寒,尤其忌讳发汗后吹凉风。长辈们成仙已久,这种凡胎琐事很容易忘,得靠你自己记住。万一留下暗伤,对日后修行也有碍。”
她应声道谢,眼珠一转,手又不安分地在身侧摸索。茯苓会意,拿来几个软枕让她半倚半坐,接着递上铜镜。安陵捧着左看右看,先是抚摸镜面,然后触碰自己脸颊。伴随她一番动作,镜中恶鬼也龇牙咧嘴,依次抚过磨砂玛瑙般的眼睛、额角狰狞的青筋、青灰颓败的面庞,最终止于颈侧凝固的飞溅血迹。
女孩磨了磨牙,期期艾艾抬头:
“我现在真是这个模样?”
“是。”
“桌椅也是我砸的?”
“是。”
“能治吗?”
“取决于你是哪种入魔。”茯苓变出两个鸡蛋大小的琉璃瓶给她看,“得各收集一瓶血和脑浆。”
安陵没敢接,瑟缩一下蜷起腿。
“脑浆?”
“为了验魔气多寡。血中比脑浆中多,说明是意外入体,仅需用丹药调理几日。”
“若反过来?”
茯苓怜爱地揉揉她脑袋。
“那就是心魔滋生,会更辛苦。”
女孩没接话,抿唇沉思良久,半晌,谨慎发问:
“怎么取,开颅?”
“想什么吓人的东西呢,”茯苓莞尔,“只是在后腰扎一针。”
“从腰部,取脑浆?”
“解释起来很复杂,等你好了,来药阁修习几年自然能懂。到时候我教你?”
安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神游移一阵,踌躇道:
“我想见师父。”
“玄离仙君?他似乎有事去办,把你交给阁主便离开了。”
“等师父回来再抽,可以么?”
“哎,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取,最迟明早见分晓,届时估摸玄离仙君也到了,若仅是魔气侵染,抓过药就能接你回太白山。否则须额外等上一天,岂不误事?”
女孩支吾几声,答不上话,抓挠几下脖颈。
“我的乾坤袋不见了。”
“阁主收走了,怕你不经意掏出什么东西误伤自己。”
“不要别的,单一件铜蛇灯台……是师父给我的。”
“灯台更是钝器。”
安陵有点急,捋起左臂衣袖怼到女郎面前。
“那奇印呢?里面只有一块玉佩,不信你可以查!”
茯苓搭上指尖默念法咒,云雷暗纹闪了闪,荧光像金粉一样扑簌簌脱落,露出四道清晰的玄色线条。润如羊脂的玉很快落入掌心,女郎又并指在奇印上扫动几个来回,稍作沉吟,将玉佩递给她。
“成,这个你收好,奇印也可以留着。不过——”
“我明白,来吧。”
话音未落,安陵转过身背对床外,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茯苓哭笑不得,推一下她肩膀。
“取完一天内不便行动,先去沐浴。”
她乖顺贴在茯苓身边,后者掐了几个印诀,拉着她跨出房门往院子深处走。此时正值夏初,花红柳绿,草木疯长,野藤爬满篱墙,连石子路都被遮掩大半,险些无处落脚。安陵东张西望,好奇打量着一切,一不留神撞到女郎身上,忙退后两步道歉。
“试试这热泉,觉得烫就告诉我。”
茯苓侧身让开,安陵蹲到池边掬一捧水,摇摇头;却不解衣下去,而是仰面看她,眨巴眨巴眼睛,一言不发。
“怎么啦?”
“……我习惯自己洗。”
她一乐,打趣道:
“羞什么,都是女子,又不是没见过。”
然而女孩满脸抗拒,双手护住衣襟,弓起背如临大敌。见状,茯苓哂笑,取出预备的换洗衣物挂在枝头。
“好好好,你自己洗,我去收拾房间。”
安陵杵在原地,目送她走远、消失在路尽头的拐角,又等上片刻,确认她没有折返,终于木着脸动手脱衣,把自己囫囵剥干净,扑通跳下水池。
待洗完披着泛潮的长发回房,屋内早已变了样。桌椅焕然一新,满地碎屑无影无踪,床铺干净整洁,不见一滴血污。安陵微怔,缓缓呼一口气,僵硬的躯体放松不少,在茯苓帮忙弄干头发后道了谢,奉命啃下一大口牛乳糖,然后坐到床沿躺下。
“缩腿,抱住膝盖……对,是这样,再用力些……维持住别动。”
后腰忽的一痛,像是有针扎进来,尚可忍受。茯苓絮絮叨叨和她聊家常,语气轻快,仿佛在做什么稀松平常的活计,安陵悄悄偏头,瞥见烛芯粗细的针从视野中一晃而过。她忍不住抖一下,立刻遭到喝止,于是咬牙阖眸,不再用这骇人的眼珠子惹祸。
腰部逐渐丧失知觉,不知过去多久,女郎拍拍她示意结束。安陵惺忪睁眼撑起手臂,被茯苓一把摁倒,接着便是长篇大论的叮嘱:明日天亮前必须平躺,不许翻身,不许乱动,更不必提坐立行走……谈话间血也抽完了,她遵照指示压住臂弯,应下每一条律令,眼神不自觉瞟向那个红得发黑的琉璃瓶。
临行前,茯苓掖紧被角,捏捏她的脸颊肉。
“我走了,明天见,说不准醒来就有好消息。”
窗棂投下阴影,斜交格子在青石板上越拉越长,框住一网波光粼粼的余晖,跃动着、游弋着,穷途末路,先后落进深渊巨口——那巨兽名为夜幕。它吃净了日光,便不再满足于此,爬起来破窗而出,吞没房舍、吞没大地,疑似连天边弯月都难逃一劫。漫山林木为之哀悼,沙沙啜泣此起彼伏,不知是否会戚戚然落下几片枯叶。
不过这些皆与自己无关——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哪件事她管得了呢?只能接受,唯有接受。
安陵静静躺着,把玉佩按在胸口,闭上眼,放任神识沉入黑暗。
次日早晨,有人敲门。她懒得动,掀起眼皮喊了声“请进”,一位年轻女郎提食盒推门而入,自称叫荀木,给她送饭。安陵立即笑脸把人迎进来,在桌前摆开阵仗,左一口鱼肉粥,右一口清爽小菜,狼吞虎咽,很快将碗碟舔得反光。荀木过意不去,懊恼捶腿,直言马上回公厨多盛两份。
“哎呦,真的不必——”
“客气什么,药阁伙食一向管够。”
“不是,我没客气,确实吃饱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安陵被缠得没办法,刚打算硬着头皮接下这盛情,笃笃,房门叩响,茯苓站在门外终止了闹剧。
“师姊。”荀木稍稍正容。
“你去吧,我来给安陵复诊。”
安陵笑吟吟招手送别荀木,旋即坐回桌前,探头探脑观察茯苓,等对方发话。
“睡一觉感觉如何,头晕或者腿麻吗?”
“有点头晕,不过只有一点点。”
她捏起指尖比划着,女郎在她另一侧腕上搭脉,轻轻颔首。
“嗯,算是正常,不过觉得加重了要告诉我。”
“好。”
“糖剩多少?”
“大概一半。”
“早上吃过了?”
“还没。”
“那现在吃,两口。”
安陵不明所以,只当是早晚剂量有别影响疗效,故而竭尽所能咬了两大口。茯苓倒两杯水,一杯给她解腻,一杯放手边,用指尖蘸着在桌上写写画画。
“你学过六界通识么……简单来说,这世上的气分清浊两种,前者占三,后者占七。所谓修仙之人,修的其实是清气,也叫灵气。清气入体,洗髓伐骨,扫尽经脉中诸多污秽,待仙骨大成,历劫后即可成仙。”
安陵点点头,表示理解。
“与仙不同,妖修行纳气不分清浊,一并吸收。好处是,同样一片天地之气,仙最多只可取其三,而妖能尽其所有。但坏处是,清浊不分导致妖骨浮杂,神识受秽物玷染难以开智,此生再无飞升精进之日——至少目前典籍中没记载过成功先例。”
安陵听得怔然,皱眉思忖,不确定道:
“如此说来,应该还有一类修行方式,靠吸收余下的七分浊气……”
话说一半,她蓦地噤声后仰,眼瞳震颤。
“是,那就是世人口中的魔。”
茯苓发出叹息。
“魔脱胎于污秽,而污秽所含甚广。生前积怨,死后化作厉鬼,鬼与浊气结合,这叫煞魔。大战之后,尸骸堆积如山,蝇虫兀鹫食之不尽,血肉烂如泥沼,可滋养血魔。还有一种最为难缠,乃生于人心深暗幽微之处,一旦成型,鸠占鹊巢,窃取原主一切为己所用——这便是心魔。”
她抬头注视着女孩,目光隐隐怀有不忍,尽可能平静地宣告:
“安陵,你脑浆中所含魔气,已经多得难以估量了。”
说人话,其实是做了一场腰椎穿刺()
紧赶慢赶在十月份更一章,接下来要拼期末了,并非我故意卡在这里断章(咳咳)
而且文戏嘛,就得慢慢磨,打戏可能大家囫囵瞄一眼就过去了,但决定角色思想转变的内容,哎,一不小心脱离掌控是常态,所以只能写写改改……尤其下章还有和玄离的对手戏,事已至此真想先暴揍人机一顿啊(望天)
悄悄提一句,由于故事是跟随安陵视角展开,某些看似客观的描述其实夹杂了心魔作祟下的主观想法,不一定代表事实哦(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