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8日的雨丝像被扯散的棉线,斜斜织着中原省云阳盆地的晨雾。玉县第一中学门口的柏油路洇成深褐色,家长们撑着的伞面在雨里浮成一片移动的花海。
穿紫色旗袍的学生妈妈把向日葵裹在塑料袋里,花瓣边缘沾着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粽子礼盒上——那是今早五点起来煮的,蜜枣馅的,取“早中”的彩头。穿黑短袖的男人把印着“金榜题名”的红绸带缠在伞柄,时不时踮脚往校门里望,皮鞋后跟已经沾了圈泥渍。
警戒线后站着两位警察,胶鞋踩在积水里发出吱呀声。其中一位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挡住斜飘的雨丝:“都往后退退,别挡着孩子们出来的路。”话音刚落,教学楼顶层的窗玻璃闪过一道白光,像是某个考生笔尖反射的日光。
三楼最东侧的考场里,最后一排的男生正用橡皮擦掉答题卡上的铅笔印。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漫过整个教室,混着窗外隐约的雨声,像在为十八年的晨昏刻下句点。雨还在下,家长们手里的向日葵渐渐舒展了些,仿佛也在踮脚等待。有人说这雨好,洗去晦气,可攥着粽子的手却握得更紧了,仿佛要把所有的期盼都捏进那片温热的粽叶里。
“铃铃铃 ——”终考铃声像道惊雷劈碎考场的寂静。监考老师的声音穿透嗡嗡的议论声:“请考生停止答题,按座位顺序传卷。”收卷的沙沙声里,有人把笔重重搁在桌上,笔帽磕出清脆的响。
等最后一张答题卡收进牛皮纸袋时,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金边,阳光斜斜切过走廊,学生们撞开教室门的瞬间,欢呼声惊飞了檐下躲雨的麻雀。穿白T恤的男生扯掉胸前的校徽往空中抛,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被抛成一只只飞鸟,在阳光下划出自由的弧线。
路希踩着熟悉的红砖台阶往下走,脑子里还盘旋着地理题的答案。东非高原的成因…… 季风?断层?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橡皮,指尖触到布料上洗得发白的校徽——作为文科生,能在本校考场奋战这两天,已是难得的幸运。
“路希!”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时正撞上王乐乐带着汗味的肩膀。发小的额前碎发还湿着,校服拉链歪到肚脐:“你可算看见了,我喊你三回了。”
“哪能想到你也在一中考,”路希笑着搭上他的肩,“这两天愣是没见着你人影。”
“被我妈软禁了呗。”王乐乐往地上踢了块小石子,“在对面酒店开了套房,早中晚三餐定时定点,进考场比闹钟还准,考完立马押回房,生怕我多喘口气就影响智商。”他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却在路希笑出声时忽然收了话头。
“考完打算去哪儿?”王乐乐踢着路边的积水,“我妈说带我去三亚,要不要一起?”
路希的脚步顿了顿。阳光穿过教学楼的玻璃窗,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还没谱,等分数吧。不行…… 就复读。”
话音落地的瞬间,周围喧闹的笑闹声仿佛都淡了几分。中原省的高考红榜上,玉县的名字总像被遗忘的注脚。山区贫困县的教室里,连粉笔都比别处磨损得快,每年能考上重点本科的学生,两只手就能数过来,更不用说清北了。王乐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先不想这个,我妈在那边等我,回头找你。”
看着发小蹦跳着穿过人群,路希的目光扫过校门口相拥的家长和学生。王女士不会来的,他比谁都清楚,可心脏还是像被雨泡过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
“小希!”王乐乐又跑了回来,拽着他的胳膊就往人群里挤,“我妈让你跟我们回去,我爸开车来了。”
路希被拉到辆黑色轿车前时,乐乐妈正摇下车窗笑:“王姐忙,你跟我们走。”他指尖绞着校服下摆刚要推辞,女人已经打开了后座车门:“客气啥,你跟乐乐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车里还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乐乐妈喷的香水。路希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听着前排母子斗嘴,直到车停在小巷口才回过神。
“替我问王姐好。”乐乐妈探出头叮嘱时,王乐乐正扒着车窗喊:“明天我来找你!”
路希站在巷口挥了挥手,看着轿车尾灯融进暮色里。砖墙上爬着的牵牛花沾着雨珠,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准考证,转身往深处走去。屋檐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像颗颗碎掉的星子。
巷口的牵牛花还在滴水,路希刚拐进巷子就被王奶奶的竹椅绊了下。老太太正蹲在青石板上择豆角,竹篮里的水珠溅到路希的白球鞋上:“小希,考完啦?奶奶给你留了煮玉米。”
“谢谢王奶奶,回头来拿。”他笑着应着,刚走出两步又被李爷爷叫住。老头摇着蒲扇坐在门墩上,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考得咋样?需不需要爷爷托人给你打听打听?”
“正常发挥,谢谢您。”路希点头哈腰地应着,额角渗出的细汗混着礼貌的笑。这条住了十八年的巷子像本摊开的旧书,每个门洞里都藏着打听成绩的关切,他攥着口袋里的准考证,快步往前挪。
“哥!”
路望像颗小炮弹从路灯后冲出来,胸前的奥特曼贴纸被汗水泡得发皱。路希伸手捞住他时,掌心触到弟弟后背湿透的T恤:“跟你说过别疯跑。”
“妈说炖了排骨汤!”路望扒着他的胳膊蹦,凉鞋上沾着的泥点子蹭到路希校服上,“诚诚一直在问‘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后来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话音未落,这皮猴已经挣开手,举着张奥特曼卡片冲回小伙伴堆里:“我哥回来了!你们看这张是赛罗!”
路希站在原地笑了笑,推开院门时正撞见王琦端着砂锅从厨房出来。排骨汤的香气漫过整个院子,灶台上的铁锅还冒着白汽:“洗手去,最后一个青菜马上好。”
“诚诚呢?”他放书包时扫了眼客厅,往常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早该扑过来拽他裤腿了。
“在你床上躺着呢。”王琦往锅里撒着盐,“等你的时候抱着你枕头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说哥哥再不回来就不给你留排骨了。
路希放轻脚步推开房门,诚诚蜷缩在他的枕头上,嘴角还沾着点奶渍。他刚想伸手替妹妹盖好毛巾被,却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原来从早上进考场到现在,他只啃了半块巧克力。
把书包往椅背上一搭,布料摩擦的声响惊得诚诚咂了咂嘴。路希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墙皮剥落的地方像片模糊的云。白天考场外那些举着向日葵的家长忽然在眼前晃,王琦粗糙的手掌、路望沾着泥的凉鞋、诚诚皱巴巴的睡颜也跟着涌进来,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要是能去首都就好了,他闭着眼想,地铁里应该不会像县城公交这样挤。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地理题的考点压了下去——东非高原的成因到底写全了没有?
潮湿的热气从门缝钻进来,像条黏糊糊的蛇。路希被热醒时,窗外的蝉鸣已经换成了蛙叫。他坐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摸黑摸到厨房时,王琦正举着锅铲翻青菜:“醒了?去叫你弟和诚诚。”
路灯下的路望正蹲在地上拍卡片,卡牌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吃饭了。”路希刚开口,那小子已经拎着卡片往家跑,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磕出哒哒的响。
诚诚被叫醒时还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往路希怀里钻:“哥哥,你考得好不好?”
“等成绩出来就知道了。”他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蛋,鼻尖萦绕着排骨汤混着洗洁精的味道。
饭桌上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王琦往路希碗里夹着排骨:“你爸下午打电话了,说等你考完想跟你视频。”
“嗯。” 他啃着骨头含糊应着,忽然听见诚诚小声问:“哥哥要是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还会给我讲故事吗?”
“当然会。”路希把排骨上的肉剔给妹妹,“等哥哥有手机了,天天给你打视频讲故事。”
收拾完碗筷,路望已经趴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路希回到房间拨通视频电话,屏幕里的父亲正坐在货车驾驶室里,背景是晃动的路灯:“考得咋样?爸给你带了海边的贝壳,能串成手链给诚诚玩。”
“还行。”他望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早上考场外那些年轻的爸爸,“您啥时候回来?”
“月底就回。”父亲挠了挠头,“这次要是能把那批货送完,你四年学费就够了。想要啥礼物?爸给你买个新手机?”
“不用,我这手机还能用。”路希看见屏幕里自己的影子,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像片刚冒头的草,“您开车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窗外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路希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路望和诚诚的小皮鞋并排摆在门槛边,像两只依偎的小鸟。远处的路灯忽明忽暗,照着这条被雨水泡软的巷子,也照着他心里那片忽明忽暗的未来。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橡皮筋,路希每天在做家务与弟妹间打转。王女士总说“男孩子学这些没用”,可他看着妹妹像只小尾巴似的缠着他,从厨房跟到客厅,奶声奶气地喊“哥哥陪我玩”,又望见弟弟在巷子里和邻家孩子追着皮球疯跑,笑声像银铃般洒满整条街,总觉得这样的琐碎里藏着安稳。
王乐乐和宋飞找上门那天,蝉鸣正聒噪得厉害。宋飞把冰汽水往桌上一墩,拉环“啵”地弹起来:“今年文综最后一道大题是人做的吗?我看地理老师来了都得跪。”王乐乐咬着吸管猛点头,T恤上印的篮球队标被汗水洇出深色:“管它呢,反正老子要去省外!最好是那种坐火车得转三趟的地方,让我妈想骂我都够不着。”
三人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光斑透过叶隙在宋飞发丝间跳。当话题落到去向时,宋飞突然坐直了:“我要去有医学院的城市,哪怕在戈壁滩上我都去。”王乐乐笑着捶他后背,转头看向路希时,蝉鸣忽然静了半秒。
“还没想好。”路希的指甲抠着树皮,“离家里近点好,能常回来。”话音刚落又补了句,声音轻得像风,“但也想去大城市看看,说不定能遇见个…… 能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王乐乐吹了声口哨,宋飞却难得正经:“省会也挺好,等两年通高铁了也就两三个小时”
送走他们时,晚霞正把天边染成橘子汽水的颜色。夜里路希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地图上的红点在指尖滑动,内陆小城像被遗忘的孤岛,省会的星标孤零零悬在东北,而那些闪烁着“繁华”标签的城市全挤在海岸线,蓝得晃眼。
他点开微博时,窗外的蛐蛐正唱到兴头上。输入框里的字删了又改,最后定格成一行:“#高三毕业,文科生应该去哪个城市读大学更有利于以后发展#”。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仿佛把半个青春都投进了茫茫网络。
等了十分钟,评论区依旧干干净净。月光漫过窗台时,手机屏幕暗下去,少年的呼吸渐渐匀稳,梦里或许有辆开往未知城市的绿皮火车,正哐当哐当地碾过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