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瑜亦步亦趋跟在云初寒身后,他见云初寒接触结界,移动暗处的机关,偏殿的地上竟缓缓出现一道门。
两人走入门中,身后倏忽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门再一次合拢。
地下不见天日,唯有墙壁上的金色纹路散发出点点幽光。
云瑜仔细盯着脚下,小心翼翼地走着。怪的是,他忽然觉得前路难以看清,并不是有什么迷雾,而是黑暗中自己的视力下降了。
云初寒却如履平地,仿佛来过许多次,他回眸看一眼云瑜,柔声问道:“是不是不太习惯?修剪此处的材料隔绝灵力,以你的修为,在这里与凡人无异。”
他抬起手,一个闪烁的蓝色光球自他手心生出,光球飘着两人身前,散发微微幽光,点亮他们脚下的路。
云瑜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他心中升腾起毛骨悚然与震惊交杂的情感。
他住了十几年的家,底下竟然有那么大的空洞?
他莫名地想着,何止是家底下有不为他知的秘密,他这十几年仿佛一直住在空中的楼台上,从未着过地,以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楼梯的尽头,豁然开朗,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明亮大厅。
“到了。”云初寒低声道。
墙壁上金色纹路耀眼无比,内里流淌的灵力浓郁得仿若实质。
面对突如其来的刺眼光芒,云瑜不适应地眯起眼睛,他缓了几秒,才皱着眉头开始打量四周。
无数结界将大厅分为不同的部分,这些结界从外面看是半透明的,能模模糊糊看见里面的东西。
云初寒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结界,他手一挥,里面的内容清晰地呈现在云瑜面前。
“呀!”云瑜吓了一跳。
里面是一个身高不足常人一半的类人型怪物,它也不知是死是活,像是一个雕塑般,表情狰狞,仿佛正在歇斯底里地咆哮,露出折了一半的獠牙。
再往下看,它生着牛蹄,腿上却又有蟒纹,是云瑜从未在任何书上见过的怪物。
云初寒莞尔一笑:“这是我们云家研究的转折点,意义重大,你可要记牢了。”
他斜眸看向远方,眼中忽然出现怀念的神色:“想当年,我爹带我来,第一个也是给我看的这个。”
云瑜干巴巴地眨了眨眼,研究?转折点?这都是些什么?
云初寒见他满头雾水的迷惘模样,忍俊不禁。
他解释道:“一个家族若想长久传承,不在与其他家族、门派的竞争中落败,每一代都必须至少有一个力压群雄的修士。”
“只可惜,修仙一事,勤奋的孩子好找,有天赋的孩子,可不是像配种一样随随便便就能生出来的。”
“我们的一位先祖面对此种困境,便开始研究如何无视后代的资质,尽量完整地将自己的一身修为传承下去。”
云瑜若有所思,他问道:“爹,这便是你说的秘术?将大能的残魂引入婴儿体内,达成类似借尸还魂的效果?”
“不。”云初寒哑然失笑,他摇了摇头:“最开始怎么可能是魂魄?我们又不是鬼修,他想的也不是夺舍。”
“他闭门不出,考虑了许多方法,千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他的研究却几乎毫无进展。”
“出关后,他见修为低微的儿女们面容苍老,比他更加憔悴,有几个甚至已经因寿元耗尽死去了。”
“当时他心灰意冷,就想要放弃,却听见大女儿对他说‘爹,三百年前我们听说仙界混战,无数仙人陨落,他们的血在西边汇聚成海,可惜我们修为低微,不敢去看’。”
“其实,他也不敢去,但走投无路之下,他告别家人,硬着头皮去了现在我们称为幻海的地方。”
“他在那里,遇见了少年时期的越澜仙君。”
“越澜仙君?”云瑜愕然。
他以为云初寒所说的都是久远无比的故事,乍一听见熟悉的名字,还是大哥的师尊,他难免感到古怪。
“嗯。”云初寒点头:“那时候越澜告诉我家先祖,他才一百多岁。以他现在的年纪,说是他的婴儿时期恐怕也不为过。”
云初寒微笑道:“现在的越澜仙君,对幻海的秘密守口如瓶,但当年的他单纯得紧,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我家先祖。”
“他说,仙人与妖魔的尸体汇聚成海,怨念极深,魂魄徘徊此地不肯离去。久而久之,海中生出妖异,它们爬行上岸,为祸人间。”
“就比如……”云初寒转眸,选了一个云瑜熟悉的例子:“艳骨罗刹,所有的艳骨罗刹都是以乐器作为武器,花容月貌、蛊惑人心的女子。”
“其实,她们都应该是同一位仙人的怨念所生的,可能她从前是仙宫中的乐师吧。”
“你即便斩除世上所有的艳骨罗刹,几个日月轮回后,幻海中仍会生出新的艳骨罗刹,直到你找齐那位仙人的残骸,送其往生。”
云初寒忽然捂住嘴笑了一声:“既然艳骨罗刹仍然存在于世,看来越澜直到现在都还没找齐,真是凄惨。”
说完这一句,他很快又说回正题:“越澜见我家先祖是修为不凡的修士,便邀请他留下来,一起保护附近的居民,我家先祖从中看见研究突破的契机,就答应了。”
云瑜皱眉:“研究突破的契机?”
“正是。”云初寒耐心解释:“他在幻海边上研究多年,发现每一只妖异身上都带有本体一部分的力量与怨念,或者说残余的魂魄。”
“妖异死后,这些东西都将回归本体。假如能以法术截下这一份力量,或许就能培养出强大又稳定的后代。”
“仙人的残骸越澜看得很牢,集齐的也已被越澜净化,只剩空壳,没有多大用处。”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某一天,我家先祖在海边捡到一条胳膊,而那一只妖魔,只差一条胳膊就齐了。于是他藏起那条胳膊,又偷走剩下的残骸,向越澜辞行。”
“喏。”云初寒指了指结界中的可怖怪物:“就是这一只。他回到家后,便以其为基础,继续研究。”
“其间经历许多挫折与牺牲,他的事业终于在他死后由他的后代完成。”
“将力量引入尚未出生的婴孩体内,让怨念与残魂回归本体,不过这术法繁琐又耗费极大,即便传了那么多代,仍是容易出岔子。”
“不过好在嘛……我们也是有应对手段的。”
云初寒垂眸,他自然而然地止住话头,挥手发出灵力使结界恢复原状。
他扭头,微抬下巴,示意云瑜跟上。
他一边领着云瑜走向更深处,一边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告诉了你那么多,剩下的也没必要再瞒你。”
“或许,你已经猜出来你大哥的秘密是什么了。”
“不错,自那以后,云家每一代出名的天才修士,甚至包括某几任家主,都是继承了幻海妖魔力量的孩子。”
云瑜心中悚然,他问道:“爹……那您呢?”
“我?”云初寒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云瑜问出这个问题:“我勉强算是。”
“直接继承妖魔力量的第一代大多命短且不稳定,能坐上家主之位的少之又少。我是由失控的第一代制造出的第二代。”
“我的天赋虽比不上第一代,性格相比常人也有些缺陷,但作为一家之主,勉强也算是够了吧?你说呢?”
他转身,停下脚步,对云瑜温柔地一笑。
云瑜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云初寒也不追问,他环顾四周,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处结界上,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
随着他的动作,结界中的人呈现在云瑜面前。
那是一位相貌稚嫩的少女,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是我的姐姐。”云初寒语气轻快,听不出半点伤心:“假若她没有失控,我也不会出生吧。”
云瑜此番受了太多刺激,以至于他此刻已有些麻木。
是震惊?是害怕?还是惋惜?他已分不太清了。
他缓缓问道:“她为什么会失控?”
云初寒回答道:“制造她的那一只妖魔,力量本已用得差不多了。由于合适的原料越来越难在越澜眼皮子地下偷走,爹打算省着点用,将最后那份力量放进她的体内。”
“结果嘛……力量的确是一滴没漏,残余的一些怨念也跟着进去了。在她十三岁时,族人无力压制,就将她回收了。”
“那大哥他……”云瑜不免担忧。
云初寒笑了笑,他不疾不徐地继续向里面走去,口中说道:“他是由我们最新得到的一具原料制成的。”
“这具原料十分完整,你的叔叔将它从幻海中捕捞上来的时候也十分惊讶。可能正是因此,小景他才格外厉害吧。”
“对了。”他好奇道:“我有姐姐,你有哥哥,你怎么不问我,你自己的身世?”
云瑜怔然,他第一反应是关心别人,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片刻后,他弱弱道:“我从小就没天赋,既然是要人为制造强大的后代,我猜,应该和我没关系。”
云初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将你和天赋异禀的孩子放在一起,你确实会自卑的。”
“其实,你与和你一样正常出生的孩子相比,天赋已经算是上佳了。”他安慰道:“族中的确有不少人比你厉害些,但他们不少是第三代或是第四代,你不必将自己与他们比较。”
云初寒虽是在安慰他,但他无意间透露的消息让云瑜心头不是很好受,第三代、第四代……这短短的几个字里,究竟包含着多少因这场研究死去的孩子呢?
“他、他们都知情吗?”云瑜喃喃道。
云初寒无所谓道:“没必要告诉他们,他们不会失控,自然也察觉不出自己身上的异样。而且经验证明,他们的实力永远不足以到达接手家中重要职务的水平。”
“由于我是第二代,算不上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些事也是我爹在确认由我继承家主之位时才告诉我的。不过可能因为我从小就隐隐察觉到不对劲,知道真相时反而没什么波动。”
“不过你大哥嘛,他从小就知道。”
那我的波动可就大了……云瑜自嘲地想着。
或许是因为他是未被选中继承这份力量的孩子?或者说,有幸逃过这份力量的幸运儿?他活得幸福快乐,对暗地里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现在,他才真正明白熟悉的世界在眼前天翻地覆的滋味。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在最后一个结界前停下。
那里面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它身形巨大,趴下时也有一丈高,极具压迫感。
“这就是你大哥力量的来源,他的秘密。”云初寒介绍道。
“哦。”云瑜麻木地回答道。
他忽然间注意到了结界边的棺木,如今那具棺木离他不过几步的距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总觉得在他过来的时候,那具棺木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向他问好。
只不过是动了一下,他怎么会觉得是问好呢?
一股毛骨悚然的害怕感自他的脊柱爬上来,他颤声问道:“爹,这棺材里,躺着的是什么人?”
云初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他说道:“你说这个啊……不过是……”
他眼眸一转,无奈地叹气道:“罢了,虽然我和她约定过不让你卷入这些事,但我也说过今天不骗你。”
“那里面是你娘。”他简短道。
我……娘?云瑜面色惨白,他嘴唇颤抖,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他娘不是在他小时候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明明我的流程是没错的,在那之前也练过不少次手,没出过差错。”云初寒惋惜道:“可小景生下来就不太稳定。”
“几年之后,你娘怀上了你。我本打算放弃你大哥,她却阻止了我。”
“她说,不就是怨念反噬吗?她愿意以身镇压此等怨念,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她再与你多相处一段时间。”
云初寒难得露出一丝落寞:“我应该是真的很喜欢她,才会同意?”
“我冒险将小景送去越澜仙君门下,求他收他为徒,压制他心中的魔性,也立誓此生不再使用那门秘法,让其自此代断绝。”
“可是越澜也无能为力,那一天终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我本想杀了小景,但她对我说……”云初寒顿了顿:“对我说她不恨我,她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诶?”云初寒惊讶地望着眼前哭泣的少年,好奇道:“你在哭什么?你和她真是一模一样,有时候莫名其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