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在封尧以为将离不会说时他开口了。
“你……母亲……”将离断断续续,似在斟酌,“他……从前是个很好的人。”
“从前?”封尧狐疑,心底对这位未曾蒙面的人产生好奇,“为何是从前,她又唤何名?族中可还有亲眷?”
将离放下茶盏,“记不太清了,你母亲走得太早,吾搬离天境天也早,很多事也无从得知,你若想知道更详细的需得去问玄宸。”
走得……太早。
几乎是瞬间,封尧便得知这位未曾蒙面的女子的结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若说牵肠挂肚未免矫揉造作,但心口堵着一块石头,闷闷的。
他没再问关于生母的事,更不要说去问玄宸。
他现如今最不想见的便是玄宸。
将离虽带回落魂散解药,但附在残魂上的剧毒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消解,加上黑衣人还没回来,两人便调息打坐,有将离在侧,一寸一寸经脉剔毒,繁琐专注。
不多时,黑衣人回来,却带回一个爆炸消息。
“你确定是炸药?”
黑衣人依旧带着面具蒙着黑巾,闻言颔首,“确定,我跟着一路出了内城至外城,使了点手段支开运送的人,我看得真切,确实是炸药,而且是浸染魔灵的顶阶炸药,只需一点便可炸毁一座山,但他们运出去的量足以毁掉方圆万里。”
将离听了半晌,“逍遥山?”
“炸逍遥山?”方才将离已经将魔族预备在逍遥山祭祀的事情告知封尧,封尧蹙眉沉思须臾,“他们炸逍遥山作甚?若炸山,灵物逃窜,灵气失去休眠的土地会很快灰败消失,届时他们用什么催动祭祀法阵?”
魔尊想借助逍遥山灵气开启祭祀法阵,催动六方神器。山炸了,灵力没了,他折腾什么?
“我也好奇。”黑衣人道:“但炸药量足以夷平整个逍遥山,又或者不是用在逍遥山,有其他用处?”
先是本该死于数十万年前的魔皇骤然复生,又来了不知用途的炸药。
一桩接着一桩。
“此事本座去查,你先带尧尧回去。”说着,将离拿出落魂散剩余解药,塞到封尧手心,声音陡然温柔下来,“回去后找宁泱,他是元阳子,落魂散惧怕元阳之气,只有他能催出你体内余毒。”
对黑衣人就是冷言漠语,对封尧就是温声细语。
这差别看得黑衣人啧啧作响,若不是隔着面具,只怕要大不敬,当着将离的面翻白眼了。
黑衣人带封尧从来的那条道回去,或许是常用,甬道两侧放了烛火。
封尧忽然想起李微,便问起大秦如今状况如何。
黑衣人笑道:“你放心,那孩子是天生的帝王之材,不过短短十来年的光景,制衡之术玩得比我都顺手,郑柏在他手里都不够玩的。”
想起李微那个鬼精灵,封尧会心一笑,“那你离开,那边可定了辅政大臣?宋怀玉常在军中,只怕有时顾不得朝堂。”
前几日偶然听上官序叹气,大秦周边不太安定,宋怀玉是北明侯,必定要出征,只是他一走,偌大朝堂只剩李微一人,不免让人担心。
“我定了,但李微不要,他觉得无论现在如何忠贞,多年后都会变得如郑柏一般,索性便不要了,哦,对了,他说宋怀玉除外。”
“噗嗤——”
封尧没忍住笑出声,不过却也没说反对的话。
李微有句话说对了,人心易变,浸淫朝堂权势太久,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人能如初入仕那般为国为民。
能臣可用,但却并非终身。
“小孩有主意便由着他,只要不出大乱子不必插手。”
“还叫上李微小孩了?”黑衣人笑出声,“阿尧,你又能有多大,不足万岁的年纪,换至人间和李微差不多大。”
封尧怔了怔,失笑一声,“少来!”
若从第一世算起,他年纪可不小了。
但若从第三世算起,他确实不足万岁。
内城被警戒,外城查得也严,密道由内城而出,通往外城。
城门口有守卫,盘问每一个经过此处的人。
“别怕,我有令牌,他们不会拦我,你掩好伪装便是。”
封尧颔首,目光却落在城门两侧衣衫褴褛乞讨的人身上,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些更像是一家子跪在城门口乞讨,若是靠近城门还会被魔兵一脚踢开。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一直都如此。”黑衣人长叹一声,“魔族有像魔尊魔皇等贵族之列,也有平民百姓,自从数万年前魔族被虚明镜封印于此,草木枯竭,河道干涸。魔尊之列无需食物果腹,但下面的大多都是些魔灵低微者,除了身体里的血脉,与凡人也无甚区别,需进食,但……你也看到了,此处环境太过恶劣,根本无法种植谷物,这些百姓只能靠上面每月发的辟谷丹艰难度日,但却依旧有这么多沿街乞讨。六界彼此征伐,苦得从来都是百姓。”
一场大战后,政客握手言和,将军卸甲归府,商贾开门迎客,唯有无辜的百姓苦了一年又一年。
黑衣人从怀中摸出一瓶辟谷丹,趁众人不备悄悄塞在一个婴儿的襁褓里面,随后继续朝前,什么话也没说。
封尧扭头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孩,不知怎的,两人竟隔空对视,小婴儿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眼眸清透,似不知人间疾苦,也不知等待他的命运为何,却像一株草木,为阴森暗沉的魔界带来一丝生机。
心口发酸,封尧也悄悄塞了一枚储物戒进去,里面有小孩子能吃的东西。
走到城门口,两人果不其然被魔兵拦下,但没等魔兵开口搜查,黑衣人亮出令牌,守卫看了一眼立刻躬身后退,姿态恭敬。
黑衣人不便远送,将封尧送出外城,到了鬼族地界便要离开。
但他却并未离开,躲在暗处看着封尧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落在掌心令牌上。
*
“一会儿你带尧尧从城门走。”
“为何?那边刚出事,此刻城门必然守卫森严,从密道走更安全。”
“不必担心,你拿令牌去,城门不会拦你。从何处走无所谓,只是尧尧该看见一些东西了。”
*
封尧独自回上天庭等将离的消息,偶尔夜半拿着玉佩说两句话。
上天庭的琐事繁多,虽大多由上官序和司命处理,但他们处理不了的事也会送上来。
封尧看着成摞的公文,第一次感受到将离曾经的累。
司命拟好了去妖鬼二界的仙官的名字,封尧接过来一看。
“悦华?怎么安排了她?”
“回君上,是悦华仙子自愿的。”司命道:“原本小仙也不同意,但仙子坚持要去鬼界,她说如今上天庭风雨飘零,她不能再躲在老君身后安详度日,她要去稳定鬼界。”
封尧沉默良久,合上公文,“就这么安排吧,悦华是个有主意的,现在不让她去只怕也会偷偷跑去。”
“可要小仙多派些人去保护仙子?”
“不必。”封尧头也不抬道:“悦华不弱,且性子坚韧,你多给她安排人,她反而会多想。稍后着人尽快修复鬼界与上天庭连接的传信线,若有事也可尽快支援。”
“是,小仙明白。”
“还有这个。”
司命刚要折身离开,就见封尧递给他一本新公文,打开看了半晌,目露惊诧。
封尧继续道:“妖鬼二界同为城中城结构,妖王和鬼君作乱,和两界子民没有关系,按照最初协约,到期后会让他们活动之地扩至中城,但中城土地贫瘠,难以耕种,两界子民多从外城运些吃食,但终究是杯水车薪,太多人饿肚子。中城土地需得尽早开发,这是章程和种子,你送去给悦华和闵玉,他们知道怎么做。”
闵玉便是前往妖族领地的仙官。
司命合上公文,目光放在伏案批公文的封尧身上,晦暗复杂。
踏出殿外,一时心血来潮打算从另一侧下山,却见长华峰东角辟出一块地,土壤翻新,却并非是适宜种子生长的黑土,而是很干巴的劣质土。
整片土地被等分成数个方格,但每一块方格里的种子都不一样,有的长势很好,有的却一直没发芽。
置于掌心的种子和章程微微发热,刹那间,司命心中百感交集,长叹一声。
或许血脉也不能代表什么。
司命想。
*
不多日,将离再次送回消息,魔族已然启程前往逍遥山,六方神器皆在侧。
消息一到,止渊领着微澜去整兵,封尧则被白荼和宁泱带去闭关。
刚回来时,封尧立刻将落魂散的解药交给白荼和宁泱,白荼带着宁泱闭关数日终于将另一半残魂的剧毒化开,却并未急着给他融魂,反而要等时机。
今日破军大曜,正是最好的时机。
白荼护法,宁泱辅助,开始融魂。
封尧陷入幻境,足足融了四个时辰才让两道残魂合二为一,睁眼里满头大汗,但宁泱也好不到哪里去,连日耗费灵力,他也虚得紧。
封尧当即掏了一堆丹药,二话不说给宁泱灌下,怕他噎着,又倒了一杯温茶,一起冲下去,途中宁泱在空中挥舞着双手,支支吾吾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哎呀!”宁泱终于一把抓住封尧的手,刚想撸起袖子抹掉嘴边的水,下一刻似想起些什么,十分文雅地从袖中摸出一块洁白的帕子轻轻擦拭嘴角,似是怕封尧看不见还在空中轻舞帕子。
封尧噙着笑,目光落在那方洁白帕子边角的桃花绣样上,心里门清,十分给面子道:“哟,还雅致上了,不过我瞧着怎么不像你的东西?”
“切~”宁泱吞了丹药,脸色红润起来,凑过来咬耳朵,“我哪有这么文绉绉的东西,师尊给我的……羡慕吧?”
从前宁泱就像个皮猴子,出门干干净净,然后带一身泥巴回来。
江鹤白见一次叹气一次,后来便认命懒得叹气。
“羡慕个鬼!”封尧捶了宁泱一下,拎起腰间玉佩晃了晃,“看见没,这个可是要天天找我说话的~”
“封尧!”
宁泱像生气的小猫,嗷呜一声就朝他扑来。
封尧闪身一躲,朝外跑去,“哎呀你这人……怎么还急眼呢!”
两人打打闹闹,推门而出,却见白荼站在门外,手里还拿着什么。
再一细看,封尧发现这不是他从魔族带回来的无情心决的残卷吗?
“怎么在祖父这儿?”封尧摸了摸身上,果不其然残卷不见了。
“你进入幻境时掉出来的。”白荼招呼他们去庭院坐,又沏了三杯茶才道:“崽崽,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
封尧接过茶道谢,“魔族一个阁楼书架上,夹在一本书里。”想了想又道:“但忘了给将离看,不知是不是无情心决的残卷。”
当日他将残卷带回,魔皇和炸药的事一来二去便忘了残卷的事。
“不用给他看,他重修无情道时残卷便丢失了。”白荼捻着残卷泛黄边缘,神情变幻莫测,“可是……一本记载玄宸和烬川过往的史册?”
封尧一怔,“祖父怎么知道。”
扭头和宁泱对视一眼,宁泱摆摆手表示不知道,端着茶盏啜一口。
“没什么。”白荼垂眸,指尖摩挲残卷边缘,“这上面的内容,你可看过了?”
封尧颔首,“看过,但……不太明白。”
【残卷有言:世道沧桑,万年轮转,善恶无偏,循以往复,万类俱齐。】
字面意思便是这世间无论过了多少年,出现多少人,有何等变化,都是循环往复。
人变,事变,沧海桑田。
什么都不一样,循环往复又是何意?
万类俱齐又是什么?
“不着急。”白荼放下残卷,正视他,“崽崽,将离早已带着你走在残卷所言的路上,等时机到了,你便会明白残卷所言。还有宁泱……”
目光右移,落在宁泱身上,“你也有你的路要走,稍后去藏书阁一趟,止渊在那里等你。”
宁泱立刻放下茶,抱手道:“明白!”
生怕止渊等急,宁泱仰头一饮而尽,很快告辞前往藏书阁。
宁泱一走,见四处无人,封尧想了又想始终没明白将离是何时带他走上残卷所言的路的,他摸着丹田内府发热的剑心,“祖父,无情道卡在第七重天便是因为这残卷所言?”
“对。”白荼道:“第七重天与第九重天看似隔着沟壑,但若一朝顿悟,也不过是瞬间圆满的事情。”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封尧的目光带着慈爱,“崽崽,要好好珍惜你这条命,这天下……只有你能让它恢复从前。”
闻言,封尧心中大受震撼,虽深知万年内不会有下一任转机者和辅星出现,深感肩上重任,却也不如此刻直面来得触动。
他沉默良久,“祖父,我会尽力而为,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我真的不幸再次陨落,我还会不会……”
倒不是封尧悲观,既承诺了将离,他必然会竭尽全力活着,但有时也不是他想如何便如何,当年最初他也想活着,但最终还不是死了。
事与愿违,阴差阳错。
六件神器都在魔族手里,大厦将倾,他心里也没底。
“不会了。”白荼道:“崽崽,这是你最后一次生命,没有下一次了,从前你能重生都是因为……”
声音戛然而止,白荼的脸色难得变幻莫测。
“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