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一片寂静。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司命忽然出列,拱手道:“可能要劳烦上神了。”
将离会意,“探灵寻源?”
“正是!司命道:“同为灵力,一人有一人的气息,魔灵亦然。”
将离颔首,“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悦华立刻道:“那名弟子就在我后殿花园,上神现下便可遣人去抬!”
很快便有人将弟子尸首抬来。
将离抬手,神力勾出弟子伤口处的两股灵力,银白色那一股停在原地岿然不动,乌黑那一股忽地朝外飞出。
众仙目之所及,魔灵飞出金殿,飞过北三门,直至离开上天庭。
身处魔族领地的桑木忽地心口一痛,竟在大庭广众下吐出一口血来。
他看着掌心乌黑的血液,狞笑一声,“将……离!”
“看到了吗?”宁泱笑道:“封尧人就在诛仙台,源头怎么跑出去了,嗯?”
事已至此,逍遥宗之事清楚明了。
魔族屠杀逍遥宗在前,陷害封尧在后,宗门覆灭之事从头到尾都与封尧无关!
可任谁也没想到,看起来铁板钉钉的罪名如此不堪一击。
“这……”刑长老六神无主,折身看向宝月,“宝月,你说话啊!当初是你为人证,言之凿凿沐清衍与木清瞳是被封尧所杀!”
宝月上前一步,“小仙并未亲眼看到沐清衍被杀,只看到木清瞳被那封尧所杀!”
“你!”刑长老瞪大双眸,“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许是你听错了。”宝月从善如流,“沐清衍之事小仙不确定,但木清瞳确为封尧所杀!这是小仙亲眼所见!”
“不是这样的!”渡危忽然出声,“你骗人!”
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宁泱给渡危拍拍背,示意慢点说。
宝月身躯猛地一震,肥硕的肉微微抖动。
“星君根本不知道那是木清瞳!魔族布下幻术,当日去的仙官,除了我,你们和星君看到的都是一个魔兵朝他砍去!他没有故意要杀木清瞳,是魔族的幻术迷惑了你们!他没有要杀人灭口!”
宝月强撑道:“就凭你一人之言不足为信!”
渡危急得手舞足蹈,立刻朝将离跪下,“若不信,上神可以搜小仙的魂!一切便可分明!”
宁泱大惊,连忙拉他,“你胡闹!搜魂岂是说搜就搜的,你不要命了?”
渡危不起,“小仙不忍星君蒙冤,愿意搜魂!”
“星君并没有故意杀人灭口,那只是一个意外!而且封印也不是星君打开的,是索寺……不对,是扮成苏厄的索寺!是他拿了星君的剑心打开了虚明镜的封印而后反咬一口!小仙自幼便修习幻境回转之术,能短暂回转过去,因而知道了这一切。”
渡危忆及当日情景,喉咙发酸,眼眶发红,“当年星君重伤,被魔族折磨得浑身连块好地儿都找不到,他满身是血,我想救他可我救不了他。魔族即将倾巢而出的那一刻,星君以神魂生祭神器,最后关头他将我送了出去,他救了能救下的所有人!可宝月仙君又做了什么!”他怒视宝月,“他拿我们给自己挡刀,撇下我们所有人跑了!”
顿时,宝月双唇哆嗦,却垂死挣扎,“你有何证据!若没有证据便是信口雌黄,污蔑老夫!”
“诸位若是不信!大可对我搜魂!一切自可见分晓!”渡危跪地,声音却铿锵有力,腰挺得笔直,“但星君不是奸细!他从来都没有背叛我们!是有人蓄意陷害!请上神明查!”
咚——
额头触地,响彻金殿,驱散一地污浊。
宁泱眼眶湿润,撇过脸去。
将离阖眸,手掌紧紧攥成拳。
霎时,殿内众人神色各异。
将离终于开口。
“至于红缘之事,诸位不若去查查魔族的九阁主是何样貌,名唤何?再来此处相辩。”
将离起身,扶起渡危。
渡危方才哭得太狠,此刻还有些发懵。
他拍了拍渡危的肩膀,“有劳。”
渡危顿时摇头,刚哭过的声音沙哑得紧,“星君救我一命,我必定要还星君清白!”
将离微微颔首,他走下长阶,忽地脚步一顿,“对了……既然事情已经说清,不知诸位还有什么要杀封尧的理由?”
众人面面相觑,此刻却谁也不敢说话。
“上神!”刑长老上前一步,“哪怕这些事都与封尧无关,但他身负魔灵有魔族血脉乃是事实!不容姑息啊!”
那些被连番证据打得如霜打的茄子的仙官又来了精神,纷纷附和。
“对啊,上神,魔族不容姑息啊!”
将离从善如流,“刑长老说得对。”
刑长老微微舒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九日后众仙集结封灵台,所有人都过一遍,血脉不纯者……”将离抬眸,“即刻诛杀!”
刑长老没舒出去的气卡在喉咙里,差点闭气。
“所……所有人?”
“对,所有人。”将离忽然侧身,目光落在人群中至始至终都沉默不言的男人,“上官家主意下如何?”
被点名的上官家主当即躬身道:“上神……说得对!”
“上官家主明理,一个地方最好还是只有一种为好,多了便有些繁杂了。”
刹那间,品出些味的仙官神态各异。
出列的面如死灰,没出列的心有余悸。
但经此一事,谁都不敢再对这件事有半句意见。
——
封尧一修炼便是整整九日,这九日止渊替他疏通经脉,易经洗髓,灵力虽未恢复,但幸而修行不再受阻。
他去找将离,但翻遍长华峰也没见到熟悉的身影,捏着玉佩凝神片刻,转身拿了面具去了上天庭。
寻着气息朝金殿走去,刚走两步忽然一个影子从角落窜出来,牢牢抱住他的腿。
“星君!星君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乌发散乱,贴在额前,面庞脏污,神情仓皇,不断朝后看,仿佛身后有一匹饿狼。
“你是?”封尧被抱得动弹不得,伸手拨开眼前人挡住面容的头发,瞳孔微缩,“是你。”
当年在封灵台的人。
“不!不是我!我只是听他们的!我没有害你!是刑长老和宝月仙君害你,我只是站在那里说了两句话,我没有害你!你的死与我无关!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刹那间,封尧心底五味杂陈。
眼前人见他不语,愈加疯狂,封尧刚闭关出来,本就有些晕眩,被这么一晃,脚下踉跄差点摔倒。
后背却稳稳落入一个怀抱。
熟悉的檀香味传来,将离略微冷肃的神情印入眼帘。
“你来了。”
将离半抱着他,视线落在匍匐在地的仙官,目光森冷。
封尧连忙摁住将离的手,唤一声,“将离……”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将离从心魔醒来后,脾性看起来一如既往,但偶尔露出的狠厉与锋芒令他心惊却……并不意外。
在阴谋与算计中长大的将离怎会如表面那般温煦。
从前刻意隐藏,心魔后颇有几分放任自流的意思。
将离眯眸,“不喜?”
封尧含笑摇头。
无论将离是什么样子,温柔和煦也好,狠厉冷漠也罢,他都是他。
一玄衣男子急匆匆赶来,狠狠瞪了地上的仙官一眼,拱手道:“上神恕罪,小仙办事不力。”
“上官序,这就是你办的事?”将离声音泠泠,不带一丝情绪。
原来玄衣男子是上官氏的家主上官序。
“小仙知错,这便处置!”
说罢便去拽瘫倒在地的仙官,仙官在看到上官序的那一刻仿佛看到恶鬼,死命挣扎,连连后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知道错了!”
眼瞧着仙官要被带走,封尧急忙出声,“敢问上官家主,他为何要死?”
上官序停下脚步,面色古怪地看他一眼,而后看向将离,意思不言而喻。
封尧顿悟,扭头看将离,“你的意思?”
“回去同你说。”
上官序将人带走,封尧则被将离带回长华殿。
将离快他一步,在书架前停留半晌。
他跟过去,“将离,你为什么要杀他,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将离不语,只从书架隔间抽出几张信纸给他,足足有五页。
封尧一页一页看过去,信纸上密密麻麻的人名无一不是当年在封灵台与他站在对立面的人,而方才那位仙官赫然再列,只不过在第四页。
“这上面……”
“第一页除了宝月,都死了。”
封尧一顿,“你……做的?”
“算也不算,上官序动的手。”
他只是将名录列出来,自会有人动手。
将离坐在软榻上,封尧坐在另一边。
“尧尧,这件事你别管,从前吾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他们闹得乌烟瘴气,但现如今魔族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便会再次来犯。妖鬼二界蠢蠢欲动。此时再容得他们闹得仙族四分五裂,才是真将仙族送入绝地。”
天分六界,天元五十万年有余,此前天利、天风等,加起来足足有数千万年不止。
神魔结合,仙妖珠胎暗结,妖鬼共生,血脉不纯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上官氏便是仙魔结合的后代。
再者,仅以血脉论处善恶,本就是无稽之谈!
若某一支血脉生而为恶,天地规则从一开始便不会允许这支血脉存在。
封尧捏着信纸沉默半晌。
祖父同他说过,在他重修无情道的那一天,属于他的那颗星宿已然重新冉冉升起。
星宿再生,他的身份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封尧已经做好封灵台重演的可能,但将离却先他一步处理了一切。
“仅仅是为了仙族吗?”封尧抬眸,定定地看着将离。
将离回望他,“不止。“尧尧,吾曾经失去你三次。”
“第一次,神魔大战,你小小的身躯在吾掌心一点一点变凉。”
“第二次,二十二世纪,吾被暗算被迫返回,这一去便是整整十五万年。”
“第三次,吾慢了一点,眼睁睁看着你伤重陨落,这一去是百年。”
“每一分每一刻都让那般令吾绝望。”
将离拢着他,深深舒出一口气。
“尧尧,吾……再也无法接受你再一次离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带走你!”
将离的声音带着无以名状的悲怆和不安,以及一份不可言喻的狠厉。
喉咙仿佛被棉花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手中薄薄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封尧胸口似有一团火,烧尽一切却独留一株幼苗。
“将离。”他沉声道:“第一页的人我不管,但后面的人……不能杀。”
将离深深看他,“理由。”
“曾经你告诉我……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好与坏,人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看人看事。你我身处局中只能站在你我的立场上判断。于你我、于仙族而言,第一页的人留不得。”封尧道:“可这世间除了赤胆忠心和阴暗小人外,还有一类人……他们好坏参半,见弱者而心生怜悯,因嫉妒而跟风污蔑他人,这一类人说不上绝对的好也说不上绝对的坏,他们湮灭在朗声者的人潮里,或跟风成为铸就耀火的一簇微不足道的火苗,或多说两句成了逼死他人的从犯。”
“但总归罪不至死。”
将离定定地望着他,沉默良久,“这百年……你看到了很多。”
封尧一笑,“曾经我所见过的大多是极善与极恶之人,因而并不明白你口中的众生百态是何意,凡间走了一趟倒多了些感悟。”
赞许理想,理解恶意,容许懦弱。
将离唇边勾起一抹笑意,除了第一页,其余几张全数被火苗舔舐,烧成灰烬。
“哎……你。”封尧怔了怔,眼眸陡然一亮,犹豫道:“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们?”
将离抬眸觑了一眼,又再次垂眸,唇边却带着笑意。
此时此刻,封尧哪里不知自己被骗,一口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啊……你敢诓我!”
将离唇边笑意不落,“上官序下手有轻重,关几日便会放出来,不必有心。”
当年之事,无确凿证据却被高高扬起草草结束,其中明晰真相的不过领头那几人罢了,人云亦云者占多数,但这世间最不缺的便是这些人。杀了这一批,难保仙族不会人心惶惶,此举不过是吓吓他们罢了。
“可将离……强行压制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封尧担心的是这个。
权势可以压住一时躁动,却终究并非根治之策。
“吾知晓。”将离说:“真心接受还是装腔作势能看得出来,只是如今外头太乱,内里不能再出事,权宜之计罢了,等外头安定些,必然是要重新想办法的。”
内忧未除,外患仍在,哪里能一口吃个大胖子,只得徐徐图之。
“别想那事了,看看这个。”将离指着第一页第一行的人名,“这一页还有一个。”
“宝月?”封尧凝眉片刻,“我刚才就想问你……为何独独放过宝月?”顿了顿,又道:“他……是不是和什么事有牵扯?”
“不是放过。”将离道:“尧尧,仙帝的玺印不见了。”
瞳孔一缩,“玺印?”封尧蹙眉,“宝月拿了?”
将离颔首,“仙帝过世时上界乱成一团,等吾醒来时玺印已然消失,宝月身上有玺印的气息,但他很小心,着人盯了他近百年竟一次都未曾见到玺印。”
“有可能被送出去吗?”
“没有”将离道:“他一旦靠近玺印,身上的气息便会浓厚几分,这些年宝月身上的玺印气息并无变化。”
封尧眉峰一挑,顿时了然,“其他人已死,唯有宝月一个活口,他知道你或者上官氏容不下他,必然会想办法出逃,但若出逃他绝不会抛下玺印!”
“正是这个理。”
“就看……宝月能撑到何时?”
封尧垂眸沉思。
宝月会把玺印藏在什么地方,他藏玺印又是为何?
“为何又穿灰扑扑的衣裳?”将离忽然道。
“啊?”封尧被唤回神,有片刻怔愣,低头一看,“怎么了?有何不妥吗?”
“换一件!”将离二话不说拉着他朝内殿走去,打开衣柜,琳琅满目,“穿吾给你准备的,小小年纪,穿那么暗作甚?”
入目赤、黄、青、蓝不计其数。
封尧看着将离一副他若不穿便一直耗着的架势,笑着选中了一件赤红色的长袍穿上,将离给他挽头发,一只熟悉的赤红血玉簪插入发间。
封尧面色微顿,忽然很想问。
“当初你看到簪子的时候在想什么?”
“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封尧看着镜子里的将离,时间褪却眼底的清透出尘,染了几分人间烟火气,似乎什么都变了,但唯有看向他的眼神从一而终。
“你为何确信我会回来。”
“你若觉得自己回不来,必然会留下东西在身边,因为吾一定会去找你,但你将簪子给宁泱带走,便说明你有把握全身而退!”将离叹道:“只是或许你没想到虚明镜的封印会被打开。”
封尧颔首,转身抱住将离的腰,“我本以为魔族的目的只是毁了我的剑心,但我没想到剑心便是打开封印的钥匙,我没办法只能以神魂相抗。”
如果封印没打开,他就不用启动西陵,也不会魂魄残缺以致重伤而亡。
他就可以回到长华峰,他可以……活下去。
将离俯下身,紧紧抱着他。
“从前我从未想过天下……会是这般模样。”
封尧本以为自己生祭西陵能为天下争取五十年的光景,他期待他死后天下会在五十年里出现新的转机者,可百年过去,新的转机者依旧没出现。
封印碎裂,魔族倾巢而出虎视眈眈,妖鬼二界蠢蠢欲动,人族民不聊生,上天庭势弱,上清境损伤惨重。
山河破碎,风雨飘零。
“天下哪有恒定不变的,便如漫山遍野的花草,开了败败了开,岁岁年年无穷尽也。不必过于忧虑,当年能,现在亦能,不过是将来时路再走一遍,多费些功夫罢了。”
封尧看着将离眼下淡淡的青黑与疲惫,心头发酸,“……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封尧终于不用带着面具见人,他偶尔去上天庭,遇到的人对他皆恭恭敬敬,更有甚者会同他搭两句话。
有仙官想亲自面见他,封尧拒绝了。
至夜。
宝月走到封灵台,左顾右盼,见四处无人,竟翻身跳下悬崖,一炷香后抱着一个被白布包着的东西从悬崖底爬上来。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东西,见到黑衣人,眼眸一亮,“东西我拿来了,你说好的……要带我出……”
揭开布的手一顿,布从指尖脱落。
宝月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刺入腰腹的那只手,颤着手指,“你……”
没等他说完,黑衣人将玺印带布夺过。
宝月重重摔在地上,腰腹的血洞张着血盆大口,流血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