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颀是被照到脸上的阳光唤醒的。
昨晚睡得太急,匆匆忙忙将床铺大概清理了一下之后她就“昏迷”了,完全忘记了床前那扇满是孔洞的木窗还大开着,因此也没有想到用什么东西遮遮光。
眯缝着眼从床榻上爬起来时,她感觉面上已经被烤得暖烘烘的了。和她那间不羡仙的小屋不同,或许是因为这里已经长期无人居住,清晨的竹林里明亮的鸟叫声尤其之多。崔颀坐在床榻上,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放空思绪,温和的光照让她有些懒洋洋的。
江寻提着两条烤好的鱼跨过门槛,看见的便是少女抱膝坐在阳光下发呆的景象。她的脸侧枕着自己蜷起的双膝,脸颊上的软肉被腿骨垫起一个小包,无意识间连带着她的嘴唇都微微嘟了起来。清透的光线将她的发丝都染上了金色,少女一动不动,在专注地盯着某处发呆。江寻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着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灰尘,它们悄无声息地下落,和她一起在这室内构成了一幅岁月静好的图画。
就像一只晒太阳的小猫。望着愣神的崔颀,江寻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他不自觉掂了掂手里的烤鱼,暗自好笑着自己刚好给猫抓了鱼来。
闻到了空气中食物的香气,崔颀敏锐地探头看向提着两条烤鱼站在门口,一脸迷之笑容的江寻,顿时感到腹中空空。她飞速下榻,兴冲冲地跑向江寻,从他手中接过烤鱼。两人于是一起走到了屋外的木椅上吃了起来。鱼肉经过炙烤后的焦香让她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烤得酥脆的鱼皮被轻轻咬破,紧致多汁的鱼肉十分有嚼劲。
“外焦里嫩、口感极佳,好吃!”崔颀边嚼边夸,“没想到你不仅会吃,还有这一手呢。”
“这有啥,”江寻一边吃着自己的那份烤鱼,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我不仅会烤鱼,红线对我亲手烹饪的烤鸡烤鸟烤大鹅也是赞不绝口——这么看着我干嘛,我说的都是真的......好吧,我承认大鹅还没烤过,那不都差不多嘛......”
“好好好,下次再尝下次再尝,我吃撑了......”崔颀拉住跃跃欲试要去捉鸟证明自己的江寻,无奈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她忽然卡住,打量了一下周遭景象:天色早已大亮,太阳正好在他们的头顶上方发光发热,它那洒在二人身上的有些灼热的阳光昭示了此时已是正午时分。
好容易放弃捉只鸟来给崔颀露一手的想法,重新坐下来的江寻看着她逐渐缓慢下来的咀嚼动作,有些奇怪:“怎么了?是哪里不合口味吗?”
“不是......”崔颀将口中的鱼肉咽下,似乎才反应过来似的后知后觉道,“咱们,已经在这过了一夜就算了,可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看着还没有明白过来的江寻,她不得不进一步提示道,“寒娘子应该不知道你出门了吧......”
江寻果然愣在了原地。
他手中还举着啃了一半的烤鱼,口中刚咬下来的一块鱼肉都忘了嚼就呆住了,似乎完全没有想起来这回事。望着江寻一幅大受打击以至于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崔颀无限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吃吧,早点吃完早点回去,别让寒娘子等着急了......”
他望着自己手中那条串在木棍上的烤鱼“残躯”,有些欲哭无泪。
消灭了烤鱼之后,他们很快就走在了回程的路上。对于崔颀来说,这一趟竹林小屋之旅绝对称得上是“物超所值”,不仅没有碰到绣金楼的同僚,还真的和江晏取得了联系,这让她非常高兴。尽管江晏并没有在口头上答应什么,但从他当时的神情和给自己的那支竹笛就能看出来,他绝不像口中所说的那样对保(干)卫(掉)不(绣)羡(金)仙(楼)不感兴趣。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她想着,一边在袖中捏紧了竹笛,好像要从那支小巧的乐器中汲取力量似的。
只是......望着一旁明显有些郁郁寡欢的江寻,崔颀不禁感到有些同情。这人不仅被记挂了很久的义父打晕以至于直到悠悠转醒都不知道江晏曾经来过,现在还要回神仙渡面对寒娘子的怒火。此时的江寻眼看着就像一个闯祸了的小孩,可怜巴巴地忍受着回程路上的煎熬。
“......你们,你们别过来!我手里有枪,再......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是她幻听了吗,怎么好像真的有小孩的声音?
然而一旁的江寻显然也听到了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的童声,他正皱紧眉头四处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不怀好意的敌人,小女孩略显稚嫩的声音虽然在努力虚张声势,却仍然带有强烈的慌张。
循着声音继续向前,他们很快看到了被三头狼围住的小女孩。她看起来似乎和红线差不多大,所谓的枪只不过是一根笔直的木棍,粗细和成人的手指相当,总长也不过成人的两臂。那根头部被草草打磨了几下的木棍正被小姑娘当救命法宝一样紧紧地端在胸里,尖头的朝向在几头不断逼近的狼之间几经挪转,似乎指望着这可怜的木棍能把几头眼冒绿光的凶兽吓走。
“江寻,接着!”崔颀从腰间解下那只装着淬火油的瓶子飞快地抛给江寻。他二话不说,拿到瓶子就将里面装着的淬火油往拔出的剑上倒了几滴,顾不上将瓶口重新封装好就提剑冲向了已经在冲女孩龇牙的灰狼。
其中最前面的一头狼伏低了身子,做好了起跳扑咬的动作,此时想要急速闪身挡在女孩和狼之间似乎已经来不及,但江寻依旧没有停下。他一边奔跑一边蓄力,几秒后三道燃烧着的剑气便向那三头狼咬去。滚烫且高速的气流将那头已经飞扑出去的狼狠狠抽打在地,三头狼的全身几乎是在剑气擦到狼毛的瞬间就起了火。火光艳艳,空气中弥漫着毛发和皮肉的焦香,它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嘶吼,早已无暇顾及吓呆了的小女孩。
原本端着的“枪”被女孩心有余悸似的抱在胸前,她呆呆地看了看身边奄奄一息的狼,又看向正朝她跑来的两个会“施法术”的大人,抿住嘴很响亮地哽咽了一下,然后便抱着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呜哇——爹爹,一墨......错.......错了,不应该......呜呜跑出来......”
崔颀快速从不忘给狼补刀的江寻身边走过,来到了哇哇大哭着的小女孩面前,想要确认一下她有没有受伤。小姑娘穿着一条紫色的衣裙,外搭一条鲜红色的丝绸褙子。她的家里人精心用红头绳和金发钿给她梳了一左一右、外加头顶一共三只可爱而精致的发苞,头顶的那只发苞里多出来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条活泼的辫子,正随着她一抽一抽地哭而不断地轻轻抖动。
这小姑娘看起来有点眼熟啊。崔颀一边想着,一边轻轻拍着女孩哭得一耸一耸的肩膀,声音柔和道:“小姑娘别怕,大灰狼不会伤害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呀?让姐姐看看有没有受伤好不好?”
在崔颀耐心的劝哄下,女孩终于渐渐从大哭转变成抽泣,慢慢能够平静下来回答崔颀的问题了。
“我叫......时一墨,”她偶尔还会抽噎一下,仍旧死死抱着棍子不肯撒手,“我没......没受伤,我有枪,那几头坏狼不敢轻易冲过来。”时一墨一边拍拍怀里的木棍,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但还是,谢谢你们救了我,要是再晚一点......”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时一墨......枪......?
她是?
仿佛是为了映证崔颀的猜想,时一墨很快就揉揉眼睛继续说道:“我自己跑......我和爹爹走散了,大姐姐你和大哥哥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找我爹爹?他是狂澜掌门时九歌,出家门之前听我爹爹说他们好像要去一个叫什么‘神仙肚里不鲜鲜’的地方......”
居然真的是狂澜的那个小丫头,这真是......太巧了,崔颀在心里感叹。
“是神仙渡里不羡仙。”收拾完狼的江寻走过来,一字一字纠正道,然后笑着说,“没问题呀,正好我们也要去那里。”
“真的?!一墨谢谢会施法的大哥哥!”时一墨欢呼雀跃,旁边飞过的蝴蝶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胡乱将脸上的泪痕一擦,提着木棍便要向前冲去,“小小蝴蝶哪里跑,看我的一墨枪法第三式,蛟龙——出海!......”
“施什么法,哎!慢点,别摔着了。怎么比红线还闹腾......”江寻一边嘟囔着去赶叫嚷着追蝴蝶的女孩,一边将淬火油的瓶口重新封好,插在了腰间的蹀躞带里。“阿颀?别发呆了,咱们赶紧把这小丫头送回去,说不定还能让寒姨饶我一次......”
他转头招呼崔颀,将她从沉思中打断。两大一小一起朝着神仙渡的方向走去。
佛光顶上矗立着一座佛塔,世人皆传:“待塔顶的佛光又一次普照大地,那位神秘的妙善圣僧便会出现,救世人于苦海之中”。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佛塔之下的高山内部另有玄机,那是另一处多年以前由江湖义士挖掘而成的隐秘之地。
更少有人知道,那位传说中的圣僧此时就在这佛塔之下,等待着某位故人的音信。
他盘坐在山底的石砖地上,一手立着金刚杵,一手在缓慢地捻着佛珠,一副在静心打坐的模样。
空旷的山底除了石与灰似乎什么也没有,除了不知从哪传来的滴水声之外,只有他不急不缓地拨动珠子的声音。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从某处传来了翅膀拍动的声音,拨动珠子的手停了停,金色的三世佛面具转向了扑棱棱飞过来的一只蓝色尾羽的小燕子。
他伸出盘挂着佛珠的那只手,燕子从容地落了上去。金刚杵碰撞石砖发出清脆的声音,回音在这空荡的地底回荡,他解下绑在燕子腿部的那封信卷,展开后借着洞底的火光细细读了起来。
纸卷很短,不消废什么心力就能读完,那张来自故人的信只简单地向他传递了一个消息:计划有变,关于不羡仙要重做打算。
田英没有说话,只挥挥手让燕子飞走,然后重新又转起了佛珠。
“多年前欠洛神的,现下是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拨转佛珠的动作不停,半晌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