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烫好烫!”夭夭一边对着指尖吹起,一边将那只沉甸甸的食盒笨拙地挪上墙头,然后自己跟着利落地翻了过去,落在云之的院中。
她站稳身子,四下一望,可院内空无一人,小声嘀咕道:“咦?明明说好今日在院里等我,人呢?”夭夭小心捧起食盒,里面是她凭着记忆反复试做才成功的“奶茶”,一心只想让他第一个尝到这新奇滋味,便兴冲冲地朝书房走去。
刚近书房,里头传来的谈话声让她刹住了脚步。她本欲回避,可“贪污”、“郡守”这几个字仿佛有魔力,让她那点不听话的好奇心开始噗噗地冒泡,古代的八卦哎,谁会不爱听呢!
屋内,秦珩的声音传来:“一郡之守,贪墨至此,你以为,寡人当如何?”
云之平和而审慎,带着客居者应有的分寸:“陛下雄才大略,自有圣裁,臣不敢妄议秦国内政。”他首先巧妙地划清了界限。
“呵,”秦珩喉间逸出一声辩不出情绪的低笑,“寡人准你议。”
得了这明确的许可,云之方缓声开口,语气更像是在探讨一种现象,而非具体献策:“《商君书》有云,‘法不阿贵,绳不挠曲’。臣游历各国时曾见,贪墨之症,往往如蔓草,斩其茎叶,根系犹存。有时,一桩案子的背后,牵连的或许不止一人。”他没有直接说“要彻查”,而是用比喻暗示。
随即,他话锋一转,将决策权完全交还:“然,陛下以律法治国,明镜高悬,是雷霆手段以震慑四方,还是抽丝剥茧以清其源流,皆在陛下乾坤独断之间,臣浅见,陛下见笑了。”
“寡人知道了。”秦珩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便是云之与秦珩想法一致。
门外的夭夭正听得入神,冷不防书房门被豁然推开。秦珩玄衣玉冠,立于门内,深沉的目光如无形的网,瞬间便锁住了她。
“在门外站了这许久,想听便进来,大大方方地听。”
夭夭吓得一个激灵,怀里的食盒险些脱手,脸颊霎时飞红:“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是来给云少君送这个的!”她慌忙将食盒举高了些,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
“这是何物?”秦珩视线落在食盒上。
“是......是奶茶。”夭夭见他没有追究之意,胆子稍大,“就是用牛乳和茶叶一同煮过,再加些饴蜜调味。”
秦珩闻言,未置可否,只将手边自己那盏未曾动过的清茶往桌沿一推:“寡人倒要看看,是何等新奇之物。”
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命令,夭夭下意识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食盒,先为秦珩斟了半杯,又自然地侧过身,为静立一旁的云之也倒了一些。
秦珩执杯,浅尝一口,随即眉头紧蹙,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将杯盏搁回案上:“甜腻粘喉,徒损茶之清气,女儿家的玩意儿。”
夭夭脸上刚亮起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
也正在此时,云之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那一杯,他低头细品一口,随后抬眸望向夭夭,目光温润如水,语气真诚而和暖:“牛乳醇厚,饴蜜甘甜,巧妙地中和了茶叶的微涩,口感新颖,细品之下,别有一番风味。夭夭,你竟能想出这些巧思。”
心头的失落顷刻被驱散,夭夭眼眸一亮,笑靥重新在脸上绽开。
“傻乐什么?”秦珩冷眼瞧着,语带薄讽,“他夸你几句,你便当真了?云之向来如此,专拣好听的话说。”
秦珩那句“专拣好听的话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夭夭方才因云之的夸赞而升腾的些许暖意,房内有一瞬的寂静。
夭夭脸上的笑容一滞,心头火起,他竟这样贬损云之!
她旋即展颜,笑得愈发甜美无害,话里却藏着软钉子:“陛下说的是呢,云少君向来通情达理,最是体贴周全,自然与那些心胸狭隘、惯会以己度人之辈,大不相同。”她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心中却已将秦珩千刀万剐。
秦珩眸光一凛,如何听不出这指桑骂槐?他唇角勾起一丝危险的弧度:“指桑骂槐的本事见长了,这是在骂寡人小肚鸡肠?”
“小女不敢。”夭夭立刻垂下眼睫,姿态恭敬,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陛下圣心独照,若由此及彼,思及自身,那定是小女言辞不当之过。”对!就是骂你!有本事你承认啊!
行,秦珩几乎气笑,心底冷哼。从前在他面前还会曲意承欢,如今为了云之,竟是连装都懒得装了,爪子亮得倒是快。
他向前逼近一步,玄色的衣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声音沉了下去,字字清晰:“莫非你以为,有云之在此,寡人便不敢动你?”
云之并未看向秦珩,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地落在夭夭脸上,脚下却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身形恰好隔断了那道迫人的视线。
“臣之所言,字字皆由心发,不敢有虚。”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随即话锋微转,将那紧绷的气氛轻轻拨开,“实不必为些许口舌之争,伤了眼前光景。”
秦珩似乎也无意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起身,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微冷的空气。“寡人还有政务。”他目光扫过云之,“方才议论之事,你心中有数即可。”
云之起身,恭敬颔首:“臣明白,臣恭送陛下。”
待秦珩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那股无形的威压才骤然消散。
夭夭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小声嘟囔:“吓死我了!”
云之转身,看到的便是她这副劫后余生的小模样,“吓到了?”他走近几步,声音比方才更温和了几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珍视,“陛下只是性情如此,并无他意。”
他的目光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最终落在她捧着茶壶微微用力的手指上。
“这奶茶,我很喜欢。”他再次肯定道,语气真诚,试图驱散秦珩留下的不快,“味道很独特,我从未尝过。” 这不是客套,是他的真心。只要是她带来的,他都喜欢。
云之想要抬手,为她理一理方才在门外偷听时,被风吹得有些毛躁的发丝,指尖在袖中微动,终究还是克制地蜷缩起来。
秦珩离开了云之的院子,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甚至连惯常的威压都收敛了几分,但跟随他多年的贴身内侍却将头埋得更低,陛下越是平静,往往意味着风雨愈骤。
回宫的车驾上,秦珩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夭夭那张明明带着怯意、却偏要强撑着与他对视的脸,是那双清澈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愤怒与维护,还有她那句绵里藏针、竟敢指桑骂槐的话。
有趣。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的表现,恐惧的,谄媚的,敬畏的,唯独没有她这样的。
以前的夭夭,虽也纠缠,却总是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像一朵依附于权势的菟丝花。而如今这个,倒像是浑身长满了刺的野蔷薇,明知他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却还敢用那细软的刺来扎他一下。
这种新鲜的、带着叛逆意味的挑战,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古井无波的心湖,漾开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从前那个乏善可陈的夭夭,现在这个,确实“顺眼”了些,也有趣得多。
然而,这“有趣”的感觉刚一升起,另一个冰冷的声音便在心底响起。
她这份胆量,这份伶牙俐齿,是为了谁?
是为了云之。
她眼中那鲜活的光彩,那不顾一切的维护,全都是为了云之。而云之,偏偏是他仅有的、能称之为“旧友”,却也必须时时提防的他国质子。
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愠怒、被忽视的不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类似于嫉妒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那点因“有趣”而生出的微妙好感,瞬间被更强大的掌控欲和帝王心术所覆盖。
他倏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冷。
“赵新。”他声音平淡地唤道。
车驾外随行的中年内侍立刻趋近,姿态恭敬无比:“奴才在。”
“给蒙将军去一封信。”秦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就说是寡人的意思。蒙小姐近日与云之公子往来甚密,渭阳人多口杂,恐于蒙小姐清誉有损。让蒙将军速速回府,严加管束。”
他刻意在“清誉有损”和“严加管束”上,放缓了语速,咬字清晰。
赵新心头一凛,立刻躬身:“唯,奴才即刻去办。”
看着赵新匆匆离去的身影,秦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蒙夭夭,你既觉得云之那般体贴周全,那寡人便让你看看,在这渭阳城中,谁的意志,才是真正不可违逆的。
接下来,只需静待便可。他很好奇,当蒙恬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那双灵动的眼睛里,还会不会露出那样无所顾忌的光彩。他指尖继续在窗棂上轻叩,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这深宫寂寥,偶尔逗弄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兽,倒也不失为一桩趣事,只是这趣事的代价,总要有人来承担才是,这个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这倒是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