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晨风吹进破庙。
梁木吊在半空之中轻轻晃动。
阿随半挂在远处的一棵树木之上,双脚被草绳紧紧缚住。
他咽了咽口水,猛地将手中短剑掷出。
嗖的一声,短剑穿破庙门,击断悬着梁木的草绳。
砰的一声巨响,梁木重重地砸在神台之上,碎屑飞溅,烟尘四起。
阿随下意识地挣脱了脚上的草绳,不受控制地奔进庙里,却见神台之上梁木断成两截,该死的黑心女人不知去了何处。
他眉头紧蹙,左右四顾,脖颈之上传来凉意。
一道声音在他脑后响起。
“小狐狸,在找我吗?”
他掷出的短剑此刻轻轻吻着他的咽喉,他眼中的黑心女人手持短剑慢慢从身后走到他眼前。
她面上依然戴着那张红狐面具,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端详着他的面容。
片刻后,锋利的短剑划破肌肤,殷红血液如珍珠一般挂在他颈间悬挂的平安锁上。
阿随强忍痛意,讥讽道:“这样都不死,你命真是大。”
“有道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韩纪用短剑拍着他的脖颈,道,“哪有狗还没死,主人先死的道理。”
阿随看着她,只觉得她才应该是那只阴险狡诈的狐狸。
良久,他冷冷道:“我告诉你,你要么现在就杀了我,不然让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短剑没有任何征兆地插入左肩,阿随闷哼一声,疼得青筋暴起,冷汗直冒。
他恶狠狠地瞪视着韩纪,咬牙道:“我……一定会……杀了你……。”
韩纪轻笑:“天下间想杀我的人妖数不胜数,不差你这一个。你要是能真的杀了我,自然最好,但如果杀不了我,我就要在你身上捅个窟窿。”
阿随瞧着她那微微弯起,却毫无笑意的眼睛,心中只觉一阵胆寒。
短剑嗤的一声拔起,鲜血喷出,阿随吃痛弯下身来,半晌说不出话。
韩纪转身坐在被梁木砸得有些塌陷的神台之上,用干草擦拭着短剑上的血液,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把那三个强盗的尸首埋了,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赶。”
阿随气得脸发白,又或许,他受了伤原本脸色就应该这样白。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几乎露出了刀锋一般阴险锐利的凶光,可受锁妖契影响,又重伤未愈,他根本打不过这黑心女人,只得带着一肚子的闷气,捂着流血的伤口,一面在心里将这黑心女人骂了千遍万遍,一面在院子里杂草堆中挖了一个大大的深坑,将三人的尸体埋进其中。
破庙里传来香甜的烤饼气息,阿随偏头看去,只见她正将三个白饼串在短剑上用火焰烤软。
她倒是好好睡了一觉,他为杀她忙活一夜,现在又冷又饿,又累又痛,闻见这气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埋土的动作都快了一些。
待到他将深坑填平,快步走回破庙之中,却见火堆已经熄灭,只剩一把光秃秃的短剑悬在上头,三张烤饼一张都不剩。
他不由得腹诽道:“这个黑心女人!实在也太能吃了!”
神台之后的废墟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随心道:“这黑心女人又在搞什么鬼?”
为免中她的毒计,他提起短剑,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走近,挑开灰暗破损的长幔,定睛往内瞧去,却见胡乱堆砌的枯柴上挂着几件沾满血迹、脏污破损的青色衣裳。
阿随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截修长有力的手臂在柴堆中一闪而过,紧接着,那黑心女人毛茸茸的后脑便出现在枯柴的缝隙之中。
她的脖颈,很细。
她耳上的红色流苏,一晃一晃。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而又冰冷的影子。
万千修竹之中,身着青衫的女子沿着石阶往上走。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要停住动作,向她行礼。
她的目光落在谁身上,谁就要低下头去,向她俯首称臣。
只可惜,她的目光永远向上,她的脚步从不停留。
“你这个丑八怪,小杂种,脑子摔糊涂了吧?你居然说她是你阿姐?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她就是我阿姐!”
“好啊!你喊一声阿姐,你看她理不理你。”
“喊就喊!”
“你喊啊!你是不是心虚了,你自己也会知道她不会理你吧?!”
“阿……阿……阿姐!”
黑心女人转过身来,阿随吃了一惊,闭上眼睛,退了出来,一颗心在胸膛之中狂跳不止。
韩纪换上强盗灰白色的衣裳,掀开长幔走出,一面理着过长的袖口,一面吩咐道:“你身上那件衣服窟窿都要比布多了,拿去换上。”说着将神台之上另一包东西丢给立柱前蹲坐的阿随。
阿随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狐疑地看了一眼韩纪,将短剑插在腰后,掀起长幔走了进去。
他褪下身上带血的黑衣,颇为嫌恶地提起那一件算不得多干净的打着补丁的淡绿色衣裳。
这一提,他便看见了衣服底下放着的伤药瓶和一截白色的布条。
他透过枯柴的缝隙向外看去,只见黑心女人背对着他坐在神台之上,垂着脑袋不知在鼓捣些什么。
终于,他抵不住身上尖锐的疼痛,拧开药瓶,咬着牙将止血的药粉洒在右肩上的伤口之上,将白色布条在肩上缠牢,这才换上衣服走出。
韩纪听见声响,提起青木杖,头也不回地走出庙门:“拿上东西走。”
阿随走到神台旁边,正要提起包袱,却见那包袱之上放着一张烤饼。
严格说来,这不能算是一张烤饼,只能算作大半张烤饼,阿随几乎可以想到,这黑心女人是如何一边吃着烤饼一边收拾着包袱,在系好包袱之后,顺手将没吃完的烤饼放在了上面。
她真当他是狗么?!
她以为他会吃她吃过的东西吗?!
阿随拿起烤饼,背起包袱,一边吃一边跟着韩纪往外走去。
二人出了破庙,沿着山路走了小半个时辰,便走到了热闹的小镇之上。
韩纪在路边的小摊之上买着干粮,阿随便站在一旁等她。
他的目光瞥过临街的药铺,放出一丝狡黠的光彩。
他抿了抿唇,走到韩纪身后,试探道:“伤药用完了,我想去买一点,能不能给我些钱——”
韩纪从钱袋中抓了一块碎银,头也未回地赶他:“去去去,老板肉的肉的肉的我要肉的,不要加糖,要辣的……”
从始至终,她的眼睛始终都只盯着那锅炉之中热气腾腾,洒满了白芝麻和香葱的烧饼。
阿随快步走到药铺之中,将那一块碎银子放在柜上,低声道:“拿两瓶创伤药,再要一包毒药。”
药铺的伙计眉头微蹙,狐疑地问道:“这位客官,你要毒药做什么?”
阿随连忙偏头看向门外,见那黑心女人正在远处的包子铺买包子,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拿来毒耗子。”
伙计打消顾虑,将三小只药瓶递了出来,掂了掂那小块碎银,又从钱箱中摸了十几枚铜板递给阿随。
阿随接过铜板,抬脚便往外走,却不曾想一个男人背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突然冲了出来。
他躲闪不及,被这闷头赶路的男人撞在受伤的肩膀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男人撞了他,只觉得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却顾不得自己的疼痛,将背上的老太婆放在地上,忙不迭地朝药铺里磕头,边磕头边哭求道:“林大夫,我求求您,您救救我娘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您,救救我娘吧!”
阿随捂着肩膀,往那地上躺着的老太婆脸上看去,只见她双颊凹瘦,面色灰扑扑的如同腐烂的落叶,确实是性命垂危。
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捋着胡子从药柜后走出,阴沉着脸道:“王老六,我先前为你娘子开安胎药,为你小儿治病,为你治你的腿伤,你都与我赊账,说是什么一定会给!可如今你又背着你娘来找我,你娘我能救,你拿钱来!”
王老六身子猛地打起颤来,待到他抬起头时,已然磕得头破血流,哭得满脸泪水。
他慌慌张张地解释:“林大夫……我知道您是好人……您的大恩大德我王六永世不忘……半年来我们全家省吃俭用终于将欠您的医药费凑齐了,这次原本是要一并带来的……”
林大夫眼睛眯紧:“哦?那药钱呢?”
王老六颤声道:“昨天夜里……一伙强盗闯进了我家……抢走了……全都没有了……”他说着又泪流不止,磕头请求道:“我求求您,林大夫,您行行好,救救我娘吧!”
林大夫冷笑:“既然有强盗,你为何不拼死保护银钱?”
王老六努力挺直身子,似乎想证明自己作为男人的英勇,最终却塌下腰去连连磕头:“林大夫……那些强盗拿不到钱就要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呀!您行行好吧!”
林大夫道:“王老六,不是我不想救,我也要养家糊口,如果每一个人都如你一般求我救人,却三番两次地不给银钱,那我拿什么养活我的全家。”说罢,他叹了口气,转身看向身后的伙计,道:“愣着做什么?把人赶出去,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三个伙计面露难色,却不敢违抗,一个人抱起老太太的身体往外走,另外两个掰开王老六抓着地板的手,将他往外拖。
药铺里响起了凄厉卓绝的哀嚎声与请求声。
阿随别开视线,那比杀猪还要难听的声音却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朵中。
终于,他上前一步,掏出怀中那点铜板,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的药钱我出。”
伙计停住手中动作,林大夫诧异地抬起头,堵在药铺门口的人们散开,所有人都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普通得像套在口袋中的女子一手提着几袋吃食,一手拿着脸大的烧饼往嘴里塞,脸上的红狐面具灰扑扑脏兮兮的,着实不像个有钱人。
众人的目光来回在这女子周身路过几回,实在不相信会是她说出那样的话。
王老六却好似找到救星一般双眼通红地望着韩纪,又回头去看林大夫。
林大夫上前几步,迈过门槛,冷冷道:“这位姑娘,你夸下海口,可知他欠我多少医药费?”
韩纪咽下烧饼,问:“欠你多少?”
林大夫冷冷道:“他妻子的安胎药、他小儿的伤寒药、他自己的跌打损伤药,前前后后药费加上诊金足足差我八两银子,再加上此次他老娘的病,怕是要过十两银子。”
说罢,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看上去也穷得响叮当的姑娘,略一停顿,续道:“看你也差不多是个穷叫花,如果你能替他付上五两药费,他老娘今日我就给他救了。其余的钱,就当我做好事。”
韩纪将最后的半块烧饼塞进嘴里,腾出手从怀中摸出钱袋,粗略地数了数,恰好还有十五两银子。
她摸出几块碎银与铜板,其余的连着钱袋一起递给他。
林大夫打开钱袋,往里一看,发现多了几两银子,便要往外掏,却被推了回去。
韩纪道:“多余的钱,留着你下次做好事了。”
林大夫眉头一挑,也没拒绝,偏头看向药铺门口的伙计:“把老人家抬进去,我亲自给她诊脉。”
两个伙计闻言连忙将老人家抬了进去,林大夫一掀衣摆,也紧跟而去。
王老六先是看了一眼老娘,见林大夫真在给她诊脉,这才扑到韩纪脚边,放声大哭起来。
“多谢恩人!我王六愿意为你当牛做马,死也甘愿!”
韩纪蹲下身来,将那摸出来的几块碎银放在王老六的手中,道:“这些拿去给你妻儿买点吃食,别没病死,反倒饿死了。”
王老六捧着那两块碎银,双手颤抖,目光在看见那碎银上的牙印之时微微一滞,随即打了个寒噤。
韩纪皱眉道:“怎么?这银子长得面熟?”
王老六伸手抹去脸上泪水,左右四顾,压低声音:“不满恩人,这……这碎银上的牙印就是我妻子咬的,昨夜闯入我们家里的强盗抢走的就是这些银子……不知怎么会在恩人这里。”
韩纪用手掩住口型,狡黠一笑道:“他们打劫我,我顺手把他们杀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如一根根寒针一般刺进王老六的耳朵之中。
他听了这话,感激的话也忘记说了,流泪的眼睛也不哭了,只呆呆地瞧着韩纪。
与其让他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杀死三名大盗,不如让他相信是他梦游杀死了那三名大盗。
在他即将惊呼出声时,韩纪举起手指在唇边一比,示意他不要出声。
见他安静下来,韩纪嘴角微勾,站起身来,朝人群中的阿随招了招手,转身往街上走去。
王老六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道:“恩人,我还没有报答你呢!”
韩纪没回头,摆摆手道:“我不是你的恩人,林大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