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满饮喜酒,淡淡一笑:“无人蛊惑我,我今日来清寒道,就是来送你们下地府。”
只听得嗤的一响,大红喜服被震裂为无数的碎片,露出一身素白粗麻丧服。
原本高束的墨发散开,玉制发带变为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刺穿了狼妖的咽喉。
众妖群起而攻之,可中了散妖灵丹,寻常妖怪撑不住半炷香的时间便会妖力散尽,便是震慑一方的大妖,妖力也会衰减一半,如今满堂妖魔无不畅饮了这对新人的喜酒,个个手脚无力,头昏脑涨,如何能是韩玉的对手。
无数利爪如飞剑一般攻向韩玉,都被韩玉轻飘飘避过,只是他的长剑从不走空。
一场喜庆的婚事顷刻间变为修罗炼狱,腥臭温热的鲜血将他身上丧服重新染成鲜艳的红袍。
韩玉提着长剑走出大殿,目光一寸一寸地搜寻着那些因醉酒而提前离席的妖魔,墙角,花丛,廊下多出一具又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丁展躲在韩纪身后,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双眼颤动,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韩纪却满眼通红地看着幻象中的韩玉,看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漆黑的庭院,走过流水的小桥,停在一个醉倒在鹅卵石小径上的老妖跟前。
即使只是七十年前的幻象,韩纪还是认出了这只老妖正是落霞地中封印的血妖。
再吸食三百人的鲜血,便可化为血魔,届时白石山下,又将是一片人间炼狱。
老妖醉得糊涂,听见动静,费力地抬起头来,浑浊的眼中映出韩玉的身影。
“明小友……你这个时候不去陪阿黛……怎么来找我这个老头子了……”老妖挣扎着想从小径上爬起,却手脚无力,再次仆跌下去。
他伸手来拉韩玉身上的喜服,嘟囔道:“先不忙着去找阿黛那个小丫头,先把我扶起来……”
他拽住了韩玉的衣摆,摸见一手湿滑的妖血。
苍老的脸上浮现出震惊的神情,再抬起头来,浑浊的眼里射出惊惧交加的目光。
老妖不住往后退去,韩玉一步步往前。
“明小友……这是怎么回事?这……这是怎么回事?”
韩玉没有回答,他的面容被摇曳的树影遮住,原本温柔的眼睛深陷下去变作两个黑黢黢的大洞,高挺的鼻梁变作黑影,常年带着笑意的薄唇也被夜色抹去,看上去已经像是山壁上被削去面庞的观音像。
他提起长剑,血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观音像化作修罗恶鬼。
“明小友……我是老藤啊!我们认识了二十多年了!你的长生术法还是我教的,你记不记得?”老妖已察觉到妖力的流失,清楚自己决计不是韩玉的对手,连声求饶道,“我算你半个师傅,你放过我吧……”
他的话声说出的瞬间,寒光一闪,挡在身前的手臂便被一剑削去。
在老妖凄厉的哀嚎声中,韩玉的脸再次隐入黑暗中。
他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明小友,我的长生术法也不是你教的,你更算不得我的半个师傅。”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之情,冰冷的声音微微松动。
“我是寒山宗第九十七代弟子韩玉,我的师傅是寒山宗执剑长老韩成,我的师姐是二十三年前战死落霞地的韩纪,而你,是我的仇敌,整个清寒道都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挥剑砍向老妖的脖颈,却在挥剑之后,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韩玉猛地回头,在月洞门后,露出一个女子的脸。
莹莹月光将这张脸照得如玉般润泽透亮,也将那双细长妩媚的眼睛照在了韩玉的心中。
韩玉手中长剑颤动一瞬,老妖瘫倒在地,血线流至韩玉脚底。
泪水自那双妩媚多情的眼睛中流出,阿黛扶着月洞门,站直了身体。
满头珠翠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而落,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如同她此生此世都流不尽的眼泪。
“为什么?”阿黛不住地摇着头,颤声质问道,“为什么?!”
韩玉没有从黑暗之中走出,只是淡淡道:“为寒山宗。”
阿黛身子一震,脸上悲痛而震惊的神情凝固,猛地呕出一口毒血,嘶声道:“你……你与我成亲……只是为了报仇……只是为了杀我……只是为了杀我的朋友?”
未待韩玉回答,阿黛再次呕出一口毒血,夜风拂过,她散乱的发如同轻颤的叶片一般包裹着那如玉的面庞,满院摇曳的树影在她的脸上晃动。
她低垂着头,痛苦地捂着胸口,喷出的血将月洞门的门槛染红,错过了树影被夜风吹散时,月光之下韩玉向她投来的温柔目光。
阿黛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爱人,看见的只是如无情的柳树一般静静伫立的黑影。她忽然从月洞门之中踉跄地冲出,拖着中了剧毒的身体疯狂地奔向韩玉。
韩纪想,她一定是要趁机杀了韩玉。
她望向树影下的韩玉,发现韩玉已经丢掉了手中的长剑,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韩玉并没有等到阿黛藏在袖中的刀剑,阿黛径直地越过了他,挡在了他的身后。
嚓的一声脆响,飞蛾扑火,妖丹碎裂。
韩玉回身,接住了阿黛坠落的身躯,他抬眼看去,老妖拼尽全力使出最后一击后气绝身亡。
韩玉用力地将阿黛揽在怀中,感觉到她的体温正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他的手都在颤抖,他的声音也在颤抖,他捂住阿黛胸前的血洞,失声道:“我要杀你,你应该来杀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
阿黛气若游丝地说:“明哥……这里好黑……我看不见你的脸……我想看你的脸……”
韩玉踉踉跄跄地抱着阿黛来到铺满月光的院外,在月光之下,他抱着阿黛,目中坠下泪来。
阿黛的脸和月光一样白了,那双妩媚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只是依然痴痴地望着韩玉,喃喃道:“明哥……好黑……我还是……还是看不见你的脸……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身中剧毒,妖丹破碎,五感尽失。
韩玉爱怜地望着她,颤抖着抚摸着她的脸,擦去她嘴角的血色,轻声道:“月亮……被乌云遮住了……我也看不见你的脸……”
阿黛又呕出了一口血来,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几乎被悲鸣的夜风淹没。
她喃喃道:“明哥……如果我不是妖……你会不会……会不会……”
她的话被无穷无尽的鲜血与眼泪堵在喉间,韩玉却已听懂,缓慢而郑重地说道:“这二十三年,我处处虚与委蛇,满口谎话。唯独对你,是我真心。”
她却仿佛听不见一般,望向挂着满月的夜空,呢喃道:“明哥……活下去……活下去……”
月光之下,世上最妩媚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空洞洞的瞳仁里映出一轮冰冷的月亮。
韩玉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埋头在她额间轻轻一吻,血泪自他眼中滴落。
血泪落下的一刹,月亮被乌云遮住,滔天狂风以阿黛尸身为中心卷起,清寒道上写满喜字的红灯笼一盏一盏的熄灭,整个白石山被黑雾笼罩。
“啊!”丁展大叫一声,猛地攥住韩纪的右臂,指着远处大喊道,“好多头!姑娘,我求求你,我们快下山吧!”
韩纪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原先悬挂着大红灯笼的地方已挂满了血淋淋的头颅。
洛渭不悦道:“你别缠她,我来保护你。”说罢,伸手想将丁展拽开。
丁展连忙从二人中间蹿到韩纪左手边,小声嘟囔道:“你才不会保护我,你方才好几次想把我丢在身后,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管我,还是这位姑娘看上去心好一些。”
洛渭还想说什么,韩纪便偏头扫了他一眼,他撇了撇嘴,低声道:“我没有,我就是……吓吓他。”
韩纪没有理他,偏转过头,看着丁展,低声道:“这山上太过古怪,我先送你下山,别害怕。”
她话音未落,浓厚的黑雾忽然自四面八方袭来,狂风之中,丁展紧紧握着她左臂的手松开了。
韩纪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只扯下丁展的半片衣袖。
“丁展!”
一道身影在洛渭眼前一闪而过,洛渭慌忙地奔上前去,却只看见韩纪跃入黑雾中的决绝背影。
“阿姐!”
他紧跟着那道身影奔入黑雾之中,不知奔了多久,终于望见韩纪的背影。她身影笔直,手持长剑立在悬崖边,再有一步,就能踏入万丈深渊。
洛渭看得这一幕,浑身的汗毛都因后怕而立起。他踉踉跄跄地奔至她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焦急万分道:“阿姐,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是悬崖!”
黑雾缓缓散开,韩纪收回迈出的脚,如一尊塑像一般僵硬地回过身来。
寒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洛渭没有看见她的脸,便听得噗嗤的一响,剑光刺痛他的眼睛,他吃痛收回手来,衣袖已被斩断,方才抓着她的手已经流出鲜血。
洛渭不可置信地抬眼看着韩纪,长剑已直指他的喉头。
韩纪缓缓向他逼近,逼得他不得不往后退去。
她的脸被面具遮住,那双无情的眼睛射出冰冷锋利的寒芒。
洛渭颤声道:“阿姐……我是阿随……”
夜风吹散了漆黑的浓雾,韩纪的长发在迷乱的雾气中飞舞,她看着洛渭冷笑道:“你不过是一只低贱卑劣的半妖,我怎么会是你的阿姐。”
长剑铮鸣着刺向洛渭的咽喉。
洛渭避开剑锋,左肩却被长剑挑破,他闷哼一声,只觉得心都在隐隐作痛,却不为身上的伤口。
“阿姐……”
“不要叫我阿姐!我不是你的阿姐!你嘴上叫着阿姐,心底却怀着那样肮脏龌龊的心思,让我恶心!”
洛渭身子又是一震,抬头去看韩纪。他已经忘了回击,忘了自卫,甚至忘了自己的剑,只是捂住流血的伤口不住地往后退,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身后才是真正的万丈悬崖。
他望着韩纪,用乞怜的神色,哀声道:“难道爱一个人,也有错么?”
韩纪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渐渐变得讥讽而冰冷。
“一只卑贱的半妖,有着这世上最卑劣的心,不日日夜夜为自己的过错忏悔,却对自己口口声声喊作阿姐的人生出了不伦之意,而你居然管这叫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洛渭颤声道:“卑劣的心,就不能爱人么?”
韩纪冷冷道:“卑劣的心,卑贱的半妖,只需要做好被我杀死的准备。”
洛渭停住了后撤的脚步,直直地对上利剑,漆黑的眼眸里露出疯癫之色,冷冷道:“半妖不能有爱么?我不能爱我的阿姐么?谁定的规矩,我杀了他!”
白石山上黑风呼啸,迷雾重重。
丁展被身前的女子拉着往外跑,一路上不知道迈过了多少级石阶,转过了多少道急弯,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姑娘……停一停……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韩纪纵身跃过拦路的巨石,终于在一片长满野草的乱坟地前追上了丁展的身影。
“丁展!”
丁展听见这声熟悉的呼唤,回头看去,只见韩纪手持长剑朝他奔来。
韩姑娘?怎么会有两个韩姑娘?
他牵着女子的手忽然变得冰冷,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回头再看,身前拉着自己的人影已经化作了一团黑雾,却依然拉着自己往前奔去。
韩纪大喊道:“丁展,让开!”
丁展仓促回头,只见漫天黑雾之中,韩纪纵身跃起,手中长剑划破长夜。
他猛地停住脚步,蹲下身子。
砰的一声重响,紧紧攥住他手的黑雾已被韩纪一剑斩退。韩纪稳稳落在他跟前,不算高大的身躯却如同一堵铜墙铁壁一般将他与黑雾隔绝开来。
丁展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紧紧地拽住了韩纪的衣袖,颤声道:“韩姑娘,如果不是你来得及时,我就要死了,真是多谢你……”
韩纪将丁展护在身后,冷目凝视着黑雾中聚拢的人形,冷声喝道:“妖孽!现身受死!”
那人形如同一团飓风一般朝韩纪滚来,韩纪单手捻诀在丁展身上施下护身咒,一手持剑朝那人形刺去,却在此时听见身后的丁展传来一声惊呼。
“韩姑娘救我!”
韩纪下意识地回身去看丁展,却发现丁展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可能!她已经施下护身咒,丁展不可能再被妖物掳走。
她的颈后忽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她心知那黑雾中的妖物已经奔至她的身后。她回身欲提剑格挡,可偏过头来,却发现丁展的脸紧紧贴着自己的后颈。
一股毒雾自丁展口中呼出,猝不及防地钻入韩纪的耳朵。
韩纪提起神谕,本欲将他劈落,可丁展身上由韩纪亲手施下的护身咒在神谕剑下闪出澄澈的光芒,神谕一滞,韩纪心口闷塞,便觉肋下刺痛。
她垂目看去,丁展的手并指成剑刺入她的身躯。
嗤的一声,他抽出手,粘稠的鲜血顺着手指缓缓滴落,眨眼之间又尽数沁入他的皮肤。
韩纪以剑拄地,惊愕地看着他,却无法说话。方才的那口毒雾已经渐渐麻痹了她的五感,而腹部血洞流出的血液正散发妖毒。
丁展伸手抚摸着韩纪的脸,可仿佛并不是在抚摸她。
他似乎正透着她的躯壳,直视着另一个人的灵魂。
“韩宗主,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