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照阙千 第39章 我开挂了

月色渐隐，夜露在窗棂上凝结成珠，顺着雕花木纹缓缓滑落。

唐阙千窝在陆启渊怀中不着边际的想：原来夏天也有露啊，还以为只有春秋两季可见呢。

窗外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声，只有晚风裹着荷香从半开的窗扇溜进来，拂过陆启渊微敞的衣襟，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气。

唐阙千下意识往那处靠了靠，鼻尖几乎要蹭到对方线条分明的下颌。

这家伙什么时候跑去洗澡了？

心里正嘀咕着，就听头顶传来一声低问：“好些了么？”

“唔……”

“还难受？”

“好多了。”唐阙千苦笑，“我不知道‘自己’晕血，没防备……”

抬手按了按还有些发虚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刚缓过劲来的沙哑，“幸好有你在，不然我大概要一头栽那儿了。”

宽厚的手掌贴敷在后心上，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中衣渗进来，有效的缓解了他的紧张，方才还紧绷的神经此刻正一点一点松弛下来，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了暖意。

“不舒服还不走开，偏要逞强，”陆启渊声音不高，却很严厉，“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罚甲乙丙丁他们军棍了。”

“喂~~你不罚我，罚别人算怎么回事儿？”

唐阙千把脸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些，闷闷道：“当时哪顾得上这些，就想着赶紧把十二救回来。再说了，有你在，我怕什么。”

陆启渊被他这直白的依赖说得心头一软，语气不自觉放软了些：“又贫嘴。”

话虽如此，手臂却收得更紧了，将人牢牢圈在怀里，唐阙千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先前因晕血和熬夜带来的不适，竟消散了大半。

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地嘟囔：“十二会醒来吧……”

“嗯，有你师父和魏清轩在呢，死不了。”

“那就好……”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困意席卷，唐阙千彻底坠入了梦乡。

陆启渊低头看着怀中人恬静的睡颜，无声地叹了口气。

用晚膳时，下人来报，称北镇抚司都翻遍了，也没寻到仇十二的身影，杨大人请示，是否要扩大搜查范围至京城内外的客栈和码头。

陆启渊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凝重，随即沉声道：“不必，既没见着尸体，人定然还在司内。你去告诉杨和，让他加派人手去狱里和仵作房看看，清点囚犯人数，一个也不准放过。”

下人领命退下后，唐阙千放下碗筷，“会不会是十二自己藏起来了？”

“那他早该现身了。”陆启渊舀了勺汤，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十二的性子和身手我了解，他若还有一战之力，凶手绝不会游刃有余的返回凶案现场。”

“你怀疑他被人制服了？挟制住，无法动弹？”唐阙千接过汤碗喝了两口，“饱了，喝不下了。”

陆启渊便将那汤又端回去，“吨吨吨”几口下咽，“应是与凶徒交手时，有人来了，他以为来的是自己的同僚，不曾防备，但实际上，来者却是凶手的同伴。”

“他被‘自己人’暗算了？”唐阙千感到后背一阵恶寒。

陆启渊的身边，有内鬼？

抬眼望去，那人面色几乎没有变化，依旧在吃吃喝喝，仿佛仇十二的失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神。慌慌张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填饱肚子才有精力去查案。”陆启渊甚至有空关心他，“真的吃饱了？”

唐阙千拿起筷子又夹了一根青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你说得对，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饱再说。”

用完膳，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那边才传回消息：诏狱里的犯人没多没少，面相身形与仇十二相似的都被一一查看过。仵作房里的尸首也都记录在案，包括还没确认身份的。马车、轿子等运输工具只准进，不准出，连送恭桶的平板车都被搜了三四遍。

人还能藏哪儿呢？

李达焦急的在院子里踱步，嘴里爆了好几次粗话，亲兵甲乙丙丁们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容，眉头一个皱得比一个紧。

夏日天长，但此时已完全暗了下来，再找不到人，只怕就真的凶多吉少，仇十二再无生还可能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抛尸时……黑？天黑？灯下黑……

唐阙千盯着桌上正在静静燃烧的油灯，忽然福至心灵的问了一声：“吊起来正在审讯的犯人呢？验过没？”

话音未落，身边已卷起一阵劲风，亲兵甲和亲兵乙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连廊下挂着的灯笼都被带得晃了晃。

李达眼中闪过错愕，随即反应过来，粗声喊道：“卑职也去！”

说罢便提着刀跟了上去，亲兵丁和戊也拔腿追上。

陆启渊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从北镇抚司的方向移向唐阙千，唐阙千下意识躲闪，“戏（电视）里……呃，也许话本子（小说）上写过类似的桥段……我好像见过……”

话还未说完，已被人一把搂入怀中，紧紧拥抱。

“十二他……”陆启渊的声音听不出起伏，“比你还小几个月。”

“啊？是、是么？”唐阙千反应慢了半拍才回拥眼前人，轻轻拍了拍对方紧绷的后脊，“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

“嗯。”

夜色如墨，数道疾驰的身影如同利刃般划过寂静的街道，朝着北镇抚司的方向奔袭而去。

门口的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握紧了腰间佩刀，但还未及开口，便被来人手里高举的令牌耀花了眼。

“滚边去！”

亲兵甲一声怒喝，守卫急忙避让，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凶神恶煞地闯入北镇抚司的大门。

穿过两道月亮门，审讯房的昏黄灯火已近在眼前，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呵斥声与皮鞭挥舞的声音，显然有人依然被束在刑具上被虐打，被伤害。

贾钱步子最快，率先冲到门口，一脚踹开大门，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闷响，房内正在奋力挥鞭的两名力士受到惊吓，猛地回头，“大人……”

李达揪住其中一人衣襟，厉声喝问：“这上边架着的是谁？”

那力士被他吓得话都说不清，口吃道：“吏、吏部，前吏部员、员外郎……”

亲兵乙拨开那人额前乱发，确认不是自己要找的人，立刻赶去了下一处，李达放开力士，追问：“有没有人，在后院发生命案后才被送来的？送过来的时候可能还昏着，但依然被用刑了？”

那力士茫然的摇了摇头，可他的同伴反应极快，“有、有、有！有一个！卑职换班时看见里边，就牛爱云牛百户那屋，有个人被绑着，没有意识！开始也没用刑，后来、后来大人们不知道在诏狱里找谁，挨个查的时候那牛百户才动的手！”

李达勾了勾嘴角，看起来很是欣赏这名力士，“你叫什么？”

“卑职贺坊，见过大人。”那人连忙抱拳。

“贺坊？好。”李达拍拍他的肩，“等着领赏吧。”

说完，和其他亲卫直奔牛爱云负责的刑房，在那里找到了只剩一口气的仇十二。

仇十二身上的伤让狱医们束手无策，他们虽然对外伤有研究，并且经验丰富，但从伤口腐坏的程度和流出的黑血判断，仇十二身中剧毒，怕是半条腿已迈入了鬼门关，无法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亲兵甲当机立断背起仇十二就往外跑——还好他们陆大人把毒王南宫静海养自家院里了，说不定还有希望！

亲兵丁按住牛百户，冷笑道：“牛大人，指挥使大人有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缨超本打算安排人帮忙押送，被亲兵戊拒绝了，“我们兄弟脚程快，先把这家伙带回去给大人出出气，你让人把姓牛的手下都看住了，今儿欺负小十二的，一个也别放过！”

交代完，提死猪一般把五花大绑的牛爱云扛肩上，跟在亲兵甲屁股后边跑远了。

刘缨超望着几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眉头紧锁。他知道陆大人向来护短，这次牛百户动了仇十二，怕是难有好下场，只是……姓牛的何时变这么大胆了？敢动指挥使的人，不想活了？

要不是看在他亲戚牛佥事的面子上，估计司里都没人乐意正眼瞧他，出了名的欺软怕硬，鼠胆之辈。

兴许被人利用了？瞧他刚才一副吓尿的样子！啧！废物！

刘缨超转身对后边跟着的小兵们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些人都给我捆起来？等候陆大人发落！”

小兵们不敢怠慢，纷纷领命而去。

亲兵甲将仇十二背回陆府的时候，发现后院灯火通明，空气里还飘着一股浓厚的酒味。

不，不对，不是酒，是酒精！陆大人早预料到他们要回来？

亲兵丙冲他招手，“还活着不？活着就快送进来，吴大夫、魏大夫、胡大夫都等着呢！”

他身后那间屋子里早已备好了全套伤药和干净的绷带，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夜的寒意。

屋子中央用桌子拼了个高台，铺着柔软的褥子，旁边点了一圈蜡烛，每支蜡烛后边又摆放了一面镜子，有日常用的铜镜，也有前阵子刚做出来的玻璃镜，亲兵甲吓了一跳，说什么也不肯迈步。

“想什么呢？这是为了让屋里更亮！不然黑灯瞎火的你让大夫们怎么救人？”亲兵丙顺手指了指房梁上悬着的几支玻璃瓶，里边也点了蜡，“赶紧的，把人放下！”

亲兵甲定了定神，小心翼翼转过身，在其他人的帮助下，将仇十二放在了中间的台子上。

“别都挤在屋里，挡着光了。”

吴八日拿起剪刀剪开仇十二身上的血衣，魏清轩端着盛有酒精的瓷碗站在一旁，胡大夫将银针在火上反复烧烤，三人神色凝重却动作麻利，显然是早已做好了救治的准备。

“大人怎么知道我们会回来？”亲兵甲喘了口气问道。

“就算你们不回来，他也正要派人去找你们，谁知道狱医里边有没有被买通的，万一伤不重，反而被人给暗地里搞死了怎么办？”亲兵丙扬了扬眉，“唐小公子吩咐我们布置的，如何？不错吧？”

“确实够亮堂，”亲兵乙凑过来，“这镜子往蜡烛后边一放，光散开，照的屋里跟白天似的。”

“看见魏大夫他们脸上的口罩没？”亲兵丙又道：“小公子让戴上的，怕他们说话时的口水喷伤口上，另外还安排了人给他们擦汗，让他们的双手从用酒精消毒以后就别乱碰东西，可较真了。”

“不愧是小公子，就是心细。”亲兵甲脸上露出真心的笑容，“李大人，你可真是捡了个宝回来啊。”

李达厚着脸皮应下，“确实是个宝贝疙瘩，哈哈。”

然而，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唐阙千带给他们的惊喜远不止如此。

仇十二身受重伤又中了不知名的剧毒，换做其他时候可能真就要一命呜呼了，但偏偏今晚救他的人是前任毒王、未来的太医署一把手，在边关经过生死淬炼的顶级外伤专家，和一个……一个不循常理的搅局者。

“失血过多？快不行了？”

亲兵丙给陆启渊传话时，声音带着沮丧，“是，吴大夫说，清毒、收拾伤口，都不在话下，十二受伤时避开了要害，内脏多无恙，但最致命的问题就是失血太多，即使用金针完全止血，现在也来不及让他进补了，再精贵的药材灌进嘴里也是浪费。”

陆启渊听到这话，脸色兀得沉了下去，“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亲兵丙垂下头，“吴大夫让卑职请大人过去，他准备用猛药唤醒十二，让他，让十二他……向大人交代遗言……”

夜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草木特有的气息，桌上烛火剧烈摇晃了几下，将数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大人，”亲兵丙小声催促，“请大人尽快……”

“等一下！”唐阙千忽然出声，“我先去看看。”

说完，也不等陆启渊回应，自己跑了出去。

吴八日看到他出现在门口很是奇怪，“徒儿，你来作甚？”

唐阙千绕开众人，快步走到仇十二床边，只见那人面色惨白，嘴唇干裂起皮，出气多，进气少，显然快不行了。

他伸出手探了探仇十二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十二，听着！我能救你，我有法子救你！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就能救你！”唐阙千在他耳旁大吼。

“徒儿，别胡闹，你怎么救他……”

“我可以！”唐阙千打断吴八日，“十二！我是唐阙千！我和他们，和你，和天下人都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这颗脑袋，向来和其他人想的不一样！你不要信他们！信我！再坚持一下，我必保你性命！”

或许是仇十二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弱的脉搏竟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起伏，像是风中残烛忽然被注入了一缕微弱的气息。

唐阙千心中振奋，转头冲跟在他后边进门的陆启渊道：“大人，我说什么，你们照做什么，可好？”

“好。”陆启渊眼中是一如既往的信任。

整个陆府瞬间忙碌起来。

工匠们被叫醒，亲兵甲找他们要做水泵时一起做出来的软管和打气筒，那打气筒是竹子制的，不耐用，所以做了很多备用品，都是崭新的。软管也一样，贺维爵大方的送来不少皮革让他们做管子，足够这些工匠们闭着眼挥霍大半年了。

亲兵乙去翻唐阙千的小书房，从置物架上找出一盒空心针，是府里工匠试做的。当初唐阙千拿到手的时候还嫌这针太粗，只能用在大象身上，现在也顾不得了。

更多的人则排起了长队，在魏清轩和胡大夫面前，滴血认……兄弟？

“不是一家人，血也能融一起？”吴八日若有所思的看向唐阙千。

唐阙千直言，“天下人血型大致可分四大类，我用‘甲’、‘乙’、‘零’和‘甲乙’暂称，其中两两结合，便可得到……”

边说，边画出示意图，将后世的血型基础理论讲给几人听，“……所以直系亲属并非血型完全相同，父母反而不如兄弟姐妹和自己同血型的概率大。”

其实最难的是该如何确定两个人的血型相同，古代滴血认亲的法子不靠谱，血能融到一起是因为红细胞被水渗透，破裂了，才导致虚假的融合现象。

如果有生理盐水的话或可一试，但现在去哪儿给他找一瓶精准含有0.9%氯化钠的盐水来？

别人穿越有系统，他呢？穿越以后全靠……运气？

“在稀释过滤后的盐水中，两滴血在最短时间内融到一起的，大概率就是同血型的，但我只有六成的把握……”

“不少了，”陆启渊道：“十死无生，到九死一生，到六成的把握，十二已是撞了大运。”

“可……另外四成风险，哪怕沾到一点，也是白忙一场……”唐阙千眉心紧皱，“我还是太莽撞了。”

魏清轩听了，忽而问道：“你这若是莽撞，那我们三个直接判他将死，打算放弃救治的人算什么？屠夫么？”

唐阙千被堵的险些说不出话来，“不，我的意思是……”

“阿千，”魏清轩目光坚定的望向他，“你让十二信你，就该同样也信任自己，不论结果是什么，你努力过，没有放弃过，就足够了。”

“是啊，是啊，小公子，医术重要，勇气同样很重要，你肯踏出那一步，去尝试，去做，就已经比我们强了百倍。”府医胡大夫也道：“我可没想过直接给人往血管里输血这种事，仅此一点，我便不如你。”

唐阙千有被安慰到，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目光扫过魏清轩等人，又看向陆启渊沉静的脸，最终落在病榻上气息微弱的十二身上。

那瞬间，所有的犹豫和自我怀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成败在此一举，我相信，十二能坚持到现在，是他命不该绝，他必有后福！”

从亲卫和暗卫中挑选出合适的人，唐阙千制作了简易的输血器具，并叮嘱每个人，一旦感觉自己不舒服或者头晕眼花就要停下，换其他人来。

“采血要适量，别本来好好的，救个人把自己给整成伤患了，”唐小鱼儿开了个玩笑，“再问一次，这两天没人喝酒吧？尤其是昨日休假的那两位，喝酒不丢人，别害自己兄弟哈。”

众人指天发誓声称没有，唐阙千才放下心来，看着魏清轩他们小心的将针刺入十二肘窝处早已处理好的静脉。

暗红色的血液在软管中缓缓流动，帐内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唐小鱼儿紧握着拳头站在一旁，方才的玩笑神色早已褪去，此刻只剩下满眼的焦灼与期盼，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仇十二，希望从那微弱的呼吸中捕捉到一丝生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换了几个人，等躺在床上的少年郎脸色逐渐红润，呼吸渐渐平稳之后，吴八日宣布：成了！这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

屋内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狂喜冲散，但他们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相拥着走到外边才敢放肆的互相捶打彼此的肩膀，连不是他们圈内人的李达都红了眼眶。

唐阙千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然，下一刻，他眼前猛地一黑，胃里翻江倒海似的折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