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他的胆量
唐阙千闻声一愣,方才振振有词的气势瞬间蔫了下去,这声音的主人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敬畏感。
那是久居高位者本能散发出的威严与压迫,即使相隔数步之遥,也依然让他心头一紧,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小心应对。
“这位……是?”他试探着发问,手不自觉抓紧了陆启渊的衣袖,“国公爷?”
永明帝微笑:“怕了?”
唐阙千轻轻点头,继而站好,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
大成朝的礼节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受影视剧影响,原以为平民见了官员都要跪拜,后来陆启渊教他的时候才知晓,大多时候,自己是不用下跪的,除非在公堂或是特定场合,他只需微微躬身即可,反倒是官员之间,职位相差三个品阶及以上者,见面需行跪礼。
“见过定国公,定国公安好。”
永明帝乐呵呵受了他的礼,上前一步,问道:“伤好的怎样了?”
唐阙千脑袋被敲以后剪了头发,至今也没留起来,依然短短的,连个小辫子都扎不住,刚又在陆启渊身上蹭了半天,此时有些炸毛,他不好意思的按了按,回道:“时而犯晕,变天的时候会疼,但不妨事,已经习惯了。”
永明帝伸手,亲自查验他的伤势,唐阙千有些意外,却没避让。
伤口早已结痂,但头皮上的疤痕清晰可见,摸起来有些粗糙,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长出头发来。
“听渊儿说,你不愿喝止疼药?”
唐阙千有问必答,“喝过几次,但喝了以后脑袋晕乎乎的,迟钝的厉害,还想吐,便不怎么喝了,反正忍一忍就过去了,而且我还年轻,不想对药物上瘾。”
是个有主见的,宁可疼着也不愿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永明帝挑了挑眉,内心对他的评价又升高几分。
“你刚才说,让咱列个什么‘计划书’?”
“嗯。”正经起来的唐阙千没了方才的嬉皮笑脸,脊背挺得笔直,看起来很有世家弟子的风范,不难想象,如果当初唐傲好好培养他,也是一枚温润如玉的小公子。
“小人不才,想着国公爷既有心开这玻璃坊,不如先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写出来,毕竟口说一时爽,动手火葬场……咳,动手时候难免有所遗漏。您把要做的事情一桩桩列清楚,比如选址考虑何处,人手从哪里来,是招熟练工匠还是自己培养,怎么采买原料,怎么试烧样品,甚至往后烧出的玻璃器具要怎么卖、如何卖,卖到哪里去,都写在纸上,一条条捋顺了,心里才有底。就像搭房子,先把梁柱立稳了,往后添砖加瓦才有个目标章程不是。”
“再说了,写下来可反复揣摩、反复修改,随时补充,总好过脑子一热就动手,瞎忙活,浪费银钱是小,耽误正事是大。有了计划书,进可按图索骥推进各项事宜,退可据理力争应对各方质疑,这是您深思熟虑的最好证明;也是您一心为民、为朝廷办事的有力凭证。便是到了陛下面前,您也可从容应对,成为最优秀的竞争者之一。”
嗯,不错,听起来挺靠谱的。
这小鱼说话直白,逻辑清晰,一番话把开玻璃坊的门道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与朝中那些冗长繁琐的奏对不同,全是干货,没有废话,便是个普通百姓听了,想必也不难理解,心里跟着亮堂起来。
有见识,不怯场,难怪渊儿喜欢他。就连贺维爵那老东西都连着好几天,明里暗里拐着弯儿的跟他要人。
“朕……真不错,那便这么办吧,王管事,”永明帝叫人,“都记下了?”
王宏景连忙上前,“都记下了。”
通常,永明帝习惯直接喊他名字,现下临时换了称呼,他也接得住话,笑道:“小公子才思敏捷,令人钦佩,老奴已全部记下,说起来,还要多谢小公子发明的‘石墨笔’,这笔轻巧,方便好用,比起毛笔来省事多了,方才记小公子说的话,多亏了它才没错失半分,字里行间都透着利落,老奴瞧着,往后这文书差事,怕是少不了它呢。”
一通马屁拍得小鱼儿心情舒畅,他一开心,便忍不住想炫耀自己手里的各种小玩意儿。
“石墨粉易脱落,我这几天又琢磨出了钢笔,国公爷可愿一观?”
永明帝自然乐意,便随他们去了后院,那里专门给唐小鱼儿置办了一间小书房。
不过说是书房,其实叫小工坊更合适,打一进院门就看见各种各样的工具摆放在角落里,墙边堆着几捆不同粗细的铜管,桌案上散落着好些打磨到一半的零件,旁边还搁着一个装满了各种颜色翎羽的竹筐和不知道准备用来做什么的铁架子。
“大多时候我负责想,工匠们负责动手,陶哥是监工,陆大人有空的话也会过来瞅几眼。”唐阙千说道。
永明帝走进来之前,陆府的管事已命工匠们停下手中活计,避去别院,若陛下想要问话,陶咏能答的便答,答不上来再喊人不迟。
“嗯……”永明帝好奇的四处打量,目光扫过桌案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零件时,脚步不自觉停了下来。他伸手拿起一个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齿轮,入手冰凉,齿距均匀,仔细瞧了瞧,又轻轻放下,转而看向院中深井,饶有兴致地发问:“那上边架着的是什么?陶罐儿、玻璃罐儿、铜罐儿,存水用的?”
唐阙千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回道:“那是我做的汲水器和淋浴器。陶哥!”
陶咏立刻化身解说员,给三位外来者做讲解。
“陶罐和玻璃罐是一个用处,用来洗手的,铜罐立的比人高,洗头洗澡十分方便。”他指着玻璃罐道:“小鱼儿说为方便我们观察,前日才特意烧了这么一个透明罐子。”
这玻璃罐一共三个口,顶上一个,据说是加水用的,平时盖着,还要密封住,不能漏气。
底部接了个小水龙头,不用问也知道是干吗的,倒是另一边的入水口让永明帝有些意外,只见一根长管直通深井,这边水龙头源源不断的放水,那边便源源不断的吸水……怎么抽上来的?
“今天运气不错,成功了?”唐阙千听了听声音,笑道:“国公爷您看个乐子就行,这东西其实经常不出水,大概和井里的水位高低有关,我想问问贺大人来着,他这几日忙,没空过来,就先放着了。”
陶咏又试了试那高一点的铜罐,没有水流下来,不过也不影响他的讲解,“国公爷、师父,你们看这边,这个罐子外接一根软管,是吸热水用的,回头放桶热水在这边,两根管子分别吸冷热水上去,混到一起,再从这个莲蓬一样的蓬头洒下来,洗头时候特别爽,不用弯腰,跟淋雨似的,所以我们叫它‘淋浴器’。”
永明帝眼睛发亮,虽然泡澡很舒服,但大雨底下淋一场也相当痛快啊,尤其是酷热的夏日军营,营里的儿郎们都喜欢这么冲一冲。
他凑近三个罐仔细端详,问道:“这些管子是如何做到自动吸水的?若是长一些,是否可以装在屋内?”
“理论上可行,但我还没试过,”唐阙千道:“至于如何出水,这个是和……空气有关……”
先前有贺维爵解释过气压的概念,永明帝对“虹吸”两个字的接受度很高,就是他与别人都有个相同的问题:你小子怎么知道这些的?
对此,唐阙千表示很无奈:不知道啊,我失忆啦,或许得高人指点过吧,要不您问问您侄子,他是干锦衣卫的,找人是他的专长,把我那(不存在的)师父找出来?
陆启渊揉他脑壳:谁教的了你这小泥鳅?
唐阙千摊手:那就没办法啦,问我也没用,您就当我是山里的小妖怪,入世来混吃混喝等死的吧。
永明帝一巴掌拍……捏住他的后颈:等什么死?给老子滚去吃香喝辣生小小泥鳅去!
“我?生小小泥鳅?给谁生?”唐阙千指着自己的鼻尖,“国公爷,在下虽然文弱,但确实是个公的,生不了。”
“你这么聪明,说不准哪天整个灵丹妙药出来吃下去,不就能生了。”永明帝理所当然道。
“……”唐阙千:您这奇怪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给渊儿生,生两个,不,三个,他对女人没兴趣,和你倒亲近,我听说你们睡一张床上?”永明帝。
“……我和糖糖也睡一张床。”唐阙千。
“那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糖糖是猫,是宠物,你是人。”
“人形跟宠呗,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猫饿了渴了只会喵喵叫,用爪子蹭你的裤腿撒娇讨食,你呢?”
“我饿了渴了也会装可怜,撒娇卖萌,求陆大人赏口饭吃啊。您别乱点鸳鸯谱,我这小心脏受不了。”
永明帝眯起眼,意味深长的说了两个字:“晚了。”
唐阙千:“?”
说罢,挥了挥手,转移话题,“去看看你说的钢笔。”
唐阙千刚想追问,被陆启渊打断了,“跟你闹着玩呢。”
是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过唐小鱼儿很快就顾不得这玩笑话了,永明帝进了他的书房,直接化身为误入粮仓的大老鼠,看什么都顺眼、都想要。
这就是钢笔?不错,蘸水写字挺方便,墨汁稀释后,也能用的更长久。
那玻璃棒有何用?温度计?你不让别人用汞,自己却耍着玩?
咦,这叆叇为何是黑色的?墨镜?护眼?朕……真好,太阳底下呆久了,确实扎眼。
嗯?给边军设计的?哦,渊儿跟你讲过冬日的北方冰原啊?可惜了,你这小身板肯定扛不住风雪,没机会去玩喽~
诶?这又是啥?手摇风扇?嗯嗯,凉快、凉快,前边要是再摆盆冰就好了……嘿嘿,贤侄啊,咱用此玉坠儿同你换可好?
永明帝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恨不得连屋子带人都给打包带走了,尤其是唐阙千递给他一支可伸缩的长筒之后,更是直接飞上了院外高台。
“鱼儿,你不说那东西要呈给兵部侍郎看,让他抱着咱家大人的腿喊爸爸?”陶咏悄悄问:“怎么现在就拿出来了?”
唐阙千摸了摸手腕上的蜜蜡珠子,反问:“那真是‘定国公’?”
“……”陶咏嘴巴张成“O”型,大的能塞下鸡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唐阙千笑而不答,双手往身后一背,迎风站立,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实则在内心吐槽:你们哗啦啦跪了一地,当我是聋子?那阵仗,除了陛下亲临,谁还能有这待遇?
皇后不出宫,太子不敢私交大臣,别说国公爷了,就是亲王也不够格吧?
又不是后边那三水青的朝代,人人为奴,动不动就跪,从这一点上来说,唐阙千对大成(明)朝的好感增加不少,毕竟他所处的时代已经不流行跪拜了,人人平等。
陶咏难受的抓耳挠腮,求了好半天,唐小泥鳅才松口,“我不是一开始就问了,陆大人没回我啊,没回就是否定的意思嘛~”
这也行?“那你是故意撵我师父的?”
唐阙千回了甜甜的两个字:“嗯呐~”
不撵人,那位还不知道要光明正大的看多久呢。
“嘶——”陶咏倒吸口凉气,“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唐小鱼儿忽然又道:“骗你的。”
“啊?”
“我不知道那是陛下,‘望远镜’尚有缺陷,我只想让定国公试用一下,帮我参谋参谋,倒是你方才那么一问,我才意识到不对劲。”唐阙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陶咏抽抽嘴角,不吭声了,怕再问下去大不敬的罪名得扣自己头上。
陆启渊摸摸某只鱼脑袋,“胡闹。”
唐阙千微微一笑,继而打了个哈欠。
“累了?”
“嗯。”上午又唱又跳的嗨皮了大半天,本就没精神了,要不是永明帝突然大驾光临,唐泥鳅早钻回被窝补眠去了。
“歇会儿。”陆启渊牵着他的手坐到软榻上,唐阙千没客气,抱过软枕,靠在陆大指挥身上闭目养神。
话说永明帝举着望远镜来回张望,视线扫过院墙楼阁,扫过百年老槐的枝桠分叉,最后落在一名洒扫庭院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肩上挂着一条长毛巾,毛巾上歪歪扭扭绣了一个“磊”字,想来是他的名字。
永明帝又将视线对准陆府外的街道,此时恰有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他们身着软甲,腰佩长刀,步伐整齐划一,正沿着道路缓缓前行。
永明帝没作声,将望远镜递给身旁的王宏景。
只一眼,王宏景便惊得差点把东西摔了,连声道:“陛下!这……这……”
永明帝动动手指,示意换人,洪斌连忙接过,举起望远镜向前望去,片刻后,也是惊叫不绝。
这小小镜筒竟能将数百步之外的景象拉至眼前,不光那队士兵甲胄上的磨痕清晰可见,就连腰间悬挂的腰牌上刻了什么字都能辨识的七七八八,更不用说街边摊贩叫卖时扬起的手势,说话时张口闭口的嘴型,仿佛自己就站在街景之中,身临其境。
洪斌忍不住揉揉眼睛,又将镜筒凑到眼前反复确认,难掩欣喜道:“陛下,若是能将此物批量制造,装备军中,那咱们探查敌情时,岂不是……”
以前派出去的探子,得潜伏到敌营附近才能窥得些许动静,还时常有去无回,有了这望远镜,只需在高处隐蔽观察,敌军的粮草运输、兵力调动,甚至是将领巡视营寨的路线都能摸得一清二楚。
“这简直是能决定战局走向的利器啊!陛下!”王宏景亦兴奋道。
他也是跟在永明帝身边上过战场的人,虽是个太监,少了下边零件,但说起话来并非尖声细语,大多时候,他看着比一般爷们还爷们,此刻攥进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显然是被这望远镜的威力激得心头火热。
“你们都冷静一下,像什么样儿?”永明帝到底是当皇帝的人,比他们沉得住气,“小鱼儿没献上此物,说明还有瑕疵,咱先下去问问,这‘千里眼’是如何造出来的,还有没有法子再改进些,等他说完再做计较。”
王宏景和洪斌齐齐称“是”,随永明帝一起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小鱼儿窝在陆启渊怀里,乖巧的不像话,听到他们的声音抬起头来。
“你躺着,你别动!”永明帝急忙道。
看见他略有苍白的脸色,三人才想起,这小家伙还是个病患。
“没事,歇一会儿就好。”唐阙千站起身的时候打了个趔趄,被陆启渊扶住了。
“别硬撑了,”永明帝语气温和,“去歇着吧。”
唐阙千摇摇头,“身体累,脑子不累,躺着也睡不着……”
“他不喜静,”陆启渊替他把话说完,“耳边没点声音,他害怕。”
既如此,众人也不勉强,只是声音都不由压低放缓了些。
“那你坐着,继续趴渊儿身上也行,都自家人,没那么多规矩。”
这次,唐阙千乖乖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