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的思绪在梦中沉浮,如同被风浪卷入深海的浮木。他起初陷入无边的噩梦之中——那是穿越前的回忆,车祸的瞬间,金属碰撞的轰鸣,骨骼碎裂的剧痛,血液在体内迅速流干。他记得自己躺在寒冷的地面上,睁着眼看天空,等死的无助与绝望裹挟着他,如同死神的双手,将他逐渐拖入黑暗的深渊。
可随后,那股痛苦却奇迹般地褪去。他仿佛又回到了儿时,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那份久违的安全感包裹着他。他梦见前世与父母团聚的日常,在那个小小的公寓里做饭、画画、独处时微小的成就与快乐——过去那一切寻常无奇的片段,如今却如珍宝般闪光。他甚至在梦中品味了咖啡的味道,感受到了握着笔刷那股熟悉的重量。
随着梦境继续,他看见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点滴。他看到小杰克每日的活泼笑脸,老巴顿的粗声粗气却温暖无比的训斥,蒂姆先生在柜台前感叹菜肴的美味,一本正经地感谢他这位厨师的妙手,还有那些陌生却善良的邻居们。他们给他的不是冷漠,而是善意,是认可,是这个异世里,最温柔的接纳。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心底接纳了这个世界。
意识如潮水般回归,艾因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小杰克红着眼睛,泪珠挂在睫毛上,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似的。他努力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好像一声啜泣就会惊扰艾因的安眠。
看到艾因睁眼,小杰克终于再也忍不住,扑在艾因的床单上,“哇呜——”地放声大哭。他的眼泪打湿了床单,声音又急又颤,像是终于见到亲人的孩童。
艾因用尽力气,抬起手摸了摸小杰克的头,声音轻微却带着安慰:“我没事了,小杰克,不必担心。”
小杰克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艾因……我以为你要死了……要不是席维斯特先生救了你……我、我真的、真的……”
“席维斯特先生?”艾因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看向卧室门边。
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倚靠在门框上,兜帽已摘下,露出一张线条锐利、五官深邃的脸庞。湛蓝的眼眸如同海渊般冷静深沉,正专注地望着他。
那张脸——正是他昏迷前看到的那道身影。原来不是幻觉。
艾因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发哑:“谢谢你……救了我,席维斯特先生。”
席维斯特点点头,神情淡然。
“请问……我这是怎么了?”艾因一边说,一边回忆那痛得几乎要裂开的剧感,“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病。”
席维斯特从门边走了进来,长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声响。他走到床前,低头看向艾因。
“简单来说,”他开口,声音沉静,“你体内有两种血脉之力——一为光明,一为黑暗。它们天生不相容,却被强行封存在同一个身体中。彼此争斗,互不退让,便在你血脉中撕扯搏杀。”
“问题是,你的肉/体并不足以承载这样的冲突。在它们分出胜负之前,你的身体就会因能量暴走而崩溃。”
艾因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引发病痛的不是什么传染病或恶毒诅咒,而是自己的血脉。他强撑着问道:“那……为什么我以前从未发作?”
席维斯特微微沉吟,眼神锐利:“也许你体内原本有某种外力,压制或封印了光暗二力,让它们彼此沉睡,相安无事。直到这股力量消失,才让它们苏醒,开始缠斗。”
艾因脑中猛地闪过一道光。
“……那条项链!”他脱口而出。
“什么项链?”席维斯特挑眉。
“我自小戴着一条带宝石的吊坠项链,老巴顿说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可就在几天前,那东西被葛兰帮的疤脸抢走了。项链一丢,我便生病了。”
“听起来像是某种有压制作用的魔法道具。”席维斯特点头,“不出所料,那条项链就是抑制你血脉冲突的关键。”
艾因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必须拿回那条项链。
但在此之前,他抬头看向席维斯特,目光坦然又真挚:“席维斯特先生,我可以请求您一件事吗?”
“说。”
“您既然能看出我的问题,那……能否暂时帮我平息血脉里的冲突?”
席维斯特一愣,看着眼前那双清澈的棕色眼睛,像初生的鹿,带着一点怯懦、一点坚韧。他本不习惯为他人提供帮助,可那一瞬,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可以。我会帮你梳理体内的能量,把两股力量暂时压制住。但只能维持一个月。”
“那就拜托您了!”艾因露出小小的笑容,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却多了几分精神。
他歪着头,眨巴了一下眼睛:“那……您要怎么收费呢?我可没什么钱。”
席维斯特沉默了片刻。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路走来,他救过人,也杀过人,却从未与谁认真讨论报酬。但看着艾因脸上那种讨好似的乖巧神情,他的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点奇怪的愉悦感。
“我还没想到,”他说,声音低沉,“先欠着吧。”
“好呀!”艾因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笑得更甜了,“我一定记着,等我有能力,一定补偿您!”
席维斯特“啧”了一声,转过身,却掩不住嘴角的轻微弧度。他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感谢,唯独这次,好像听见这孩子说一句“记着”,竟让他觉得……还不赖。
自从艾因这位酒馆唯一的老板兼厨师倒下,博恩下城区那家小小的熊猫酒馆便陷入了几天的沉寂。木门紧闭,烟囱不再冒烟,空荡的厅堂显得格外冷清。
然而,当得知艾因生病后,客人们没有怨言,反而纷纷托小杰克带来慰问。隔壁苏珊大婶送来一篮熏制好的山羊奶酪;约翰大叔送来自己家熬制的黑麦蜂蜜;老常客蒂姆先生更是亲自登门,带来一束包裹着缎带的鲜艳花束,此刻就搁在艾因的床头,散发着馥郁甜美的香气。艾因虽未痊愈,心中却早已被这一份份朴实的善意填满,感动得差点又躺回床上。
数天里,艾因的“病”彻底稳定下来。他恢复力惊人,行动也日渐灵活,唯一的困扰来自那个神出鬼没的“席维斯特先生”——这位神秘的先生每日黄昏忽然现身,为他梳理血脉里紊乱的能量,而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至于小杰克,这孩子恨不得化身全天候的护工,连一杯水都要再三温过,小心端到艾因的床头,仿佛稍一疏忽,艾因就会从床上蒸发掉一样。
艾因本人倒是悠闲得很。他抓住这难得的清闲,着手完成一个搁置多时的项目——淡啤酒的酿制。这个魔法与矿石共存的世界,自然没有现代酿酒设备。但感谢原身的记忆,中世纪式的酒精发酵方法他也已经驾轻就熟。
他将处理过的研碎麦芽,混入热水,于火炉边保温静置,等待淀粉转化为糖分,再将麦汁过滤、煮沸,待冷却后加入酵母,放入敞开的大木桶中进行开放式发酵。两日后,浅金色、清澈、酒香微淡的淡啤酒终于成型,被整齐灌入吧台边横置的大酒桶中。
不过,光有酒是不够的。艾因心里很清楚,真正能抓住人心的,是那一盘盘美味佳肴。于是他琢磨起开发新菜。为了表示诚意,他先去请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席维斯特先生,”他一边挠头一边小声道,“您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菜?我是说……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做给您尝尝。我很擅长做菜。”
席维斯特听罢,神情微顿,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般。良久,他才似笑非笑地开口:“生的。”
艾因愣住,“生的?”
“嗯,最好不要烹调。我喜欢食材最原始的味道。”说完,那双湛蓝的眼睛中泛起一丝不明意味。
也正因此,第二天一早,艾因与小杰克便去了港口码头。在这片异界大陆上,艾因所居的博恩城,是屹立于中心大地之上的繁华重镇,不仅是魔法与工艺并存的商贸枢纽,更因贯穿城内的水道直通遥远的海岸,使得货物南来北往、四季不绝。虽不临海,却因水运便捷,每日仍能收到来自海港的新鲜鱼货,仿佛海的馈赠也甘愿绕道而至。
他们一早出门,不到中午便返回,拎回几条还在蹦跳的海鱼,回到厨房后一头扎进食材的世界。想到“生食”,他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前世那道享誉全球的佳肴——刺身。他洗净双手,用开水煮沸刀具与案板,将一条肥美的鲑鱼平放在砧板上,刀锋一闪,切开鱼腹,剔去内脏,再小心翼翼地取下鱼腹处最肥美油润的那一片光泽通透的鱼腩。
他用利刃逆纹下刀,将橘红色的、带着天然的白色脂肪粗纹的鱼肉切成厚实的三文鱼腩,摆入一只黑釉陶盘。鱼肉色泽温润,与粗陶的古朴质感相映成趣,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出一股鲜美甘甜的香气。他又切了几片柠檬,配以用芥末籽与麦芽醋混合出的即兴调味料,权当佐料。
“若是有酱油就好了……”他不免叹息。那种醇厚微咸的滋味,最能引出鱼肉的鲜甜。看来,还得想办法复刻酱油的发酵方法才行。艾因一边琢磨着如何进行酱油的酿造试验,一边将盘子擦得干净明亮。
在他未注意到的阴影处,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默默伫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