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裴珩陷入了沉思,滕令欢却再次开口,说道:“但是也不一定,万一是我看走了眼呢?”
滕令欢本不想将这件事交给裴珩查,闹得风声太大不好,她也怕最后的真相真的像她想的那般,但她心知方高升和周华二人已死,裴珩在他二人身上查不出什么,索性就直接全盘托出了,也算是在裴珩面前买个信任了。
“对不起,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会找人按着那两人的线接着查下去,尽量查出些东西,不让你这次落了个空。”
这话听得滕令欢一愣,她没有想到裴珩会因为这事道歉,本就是一件说不准的事,一个猜测而已,居然能让裴珩底下头向他认错,
五年过去,裴珩也变了不少,从前的裴珩是不懂得认错的,他太过尖锐,太过犀利,以至于二人在内阁总是会因为各种事情吵起来。冀州瘟疫那次,两人初衷相同,只要稍微心平气和一些便可以不用闹得那般难看,但可惜二人当时都年轻气盛,谁也不肯退步。
重生一世,她也沉稳了不少,不少时候觉得以退为进倒也是个好法子。
滕令欢垂眸,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襟,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日之事我也有错,为了躲开裴辅泽安排的婚事,他近日频繁提及,我心中烦闷。先前未曾经历过这般被人强行安排命运的事,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便想了这么个笨法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虽提早有察觉,但还是差点落了那二人的圈套,出师不利,头一晚就遇上这等事,实在……有些丢人。”
裴珩听这话只觉得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火,她遇到困难,宁愿自己铤而走险,用这种近乎儿戏的方式逃离,也不曾想过向他求助。他明明说过,会帮她解决。上一世,他没能护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含冤而死,这成了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
这一世,他手握权柄,以他如今的身份,想要在裴府护住一个未成婚的妹妹,扭转一桩婚事,易如反掌。
可她偏偏不信,非要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他非常不爽。
但他终究没有将这些情绪说出口。他只是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点漫不经心:“今年的新年礼物,提前给你了。”
滕令欢一怔,抬头看他,见他似乎是来得急,身上什么也没带,不知道他所说的礼物是什么,便开口问道:“什么礼物?”
裴珩随意地在房间内那张唯一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向她,目光深邃,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家常话:“青州知府,孟子琅,死了。”
滕令欢瞳孔骤缩,呼吸一窒。
都不用细想,这必然是裴珩的手笔,他又杀人了。
她看着裴珩那张俊美却淡漠的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这个人心思狠毒,手段残暴,她本应当觉得害怕才对,但她心中却并没有半分恐惧,反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轻松感。
这几日那个如同枷锁般套在她脖子上的婚约,就这么被他解决了?
她也并非什么胸怀大义之人,按理说读书人出身应有读书人的风骨,但滕令欢自认为自己没有。出身内阁,师从两人内阁首辅,她本应当傲然立于文人之中才对,但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高的道德,配不上那么高的身份。她入学堂走仕途,从头到尾都是为了自己的一条出路。
她不是什么高尚之人,她亦有自己的死心,所以裴珩的行为在她看来与她倒也相配。
房间中并未点灯,滕令欢摸着黑点了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两人之间的一片黑暗,滕令欢这才抬眼,只见裴珩似乎正在等着她的回应,他手肘放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话语中带着些从容,轻声问:“新年礼物,喜欢吗?”
他的姿态,他的语气,都带着一种近乎邪气的诱惑。
滕令欢迎着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轻咳了一声,强迫让自己的面上没有异样,开口说道:“喜欢。”
这事确实解决了她的燃煤之急,应当感谢他的。
“多谢了。”
“喜欢就好。”裴珩似乎满意了,轻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若你诚心想感谢,那就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等出了正月,宫中允许裴家人入宫探望宜贵妃。”裴珩说道,“我身为外臣,入内宫不易。你帮我去看看妹妹裴珺,顺便……替我带一封家书给她。只需将书信带到,看看她是否安好便可,外面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自会替你解决干净。”
滕令欢对裴珺没什么记忆,因为裴珺入宫早,几乎是在瀚王府长大的,别说滕令欢了,就是裴家人都很少能见到裴珺。
她只知道裴珺在裴家行二,是裴珩的亲妹妹,也是她裴璎的嫡亲姐姐。猛然回想起这个裴珺的命运,滕令欢不得不暗叹裴辅泽此人的眼光确实毒辣但心性也凉薄。他竟似早早窥见江山将有易主之变,不惜将年幼的裴珺当作一着暗棋,如同献上童养媳一般,送到了当时还是瀚王的当今圣上膝下,以此攀附巴结,为裴家铺就一条从龙之功的捷径。
再细想,这裴珺又何其不幸。
小小年纪便成了家族博弈的筹码,远离京城,被送往遥远的南城瀚王府。那时裴璎尚不足十岁,对这位二姐的记忆早已模糊。直到瀚王登基,裴珺才随着圣驾重返京城,入主紫禁城,成为尊贵的宜贵妃。然而,宫墙高耸,内外隔绝,她与裴家亲人见面的次数,恐怕屈指可数。
某种意义上,裴珺何尝不是另一个裴挽云?
滕令欢心中泛起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
裴挽云被家族安排联姻,反抗之下身败名裂;裴珺则被家族亲手送入高高的围墙之中。滕家与裴家虽是政敌,可这普天之下,女子的困境却如此相似,总难逃被一纸婚约、一局政治捆绑终身的命运。
紫禁城此刻也是一样的萧寂。
宫中许久不见新人,如今圣上年岁已经高,本早已经不将心思放到后宫之中,但奈何几个儿子为太子之位争夺不休,一番明争暗斗下来,竟然所剩无几。后宫中沉寂多年,眼下这个局势,是又要不安分起来了。
裴珺的存在,对于这沉寂已久的后宫而言,如同一株骤然绽放的玉兰,清艳夺目,却也让许多资历深厚的妃嫔望尘莫及。她年轻,貌美,身后是权势煊赫的裴家,更难得的是,她自幼被养在瀚王府,与陛下相识于微时,情分非同一般,知根知底。这样的女子,想不圣眷优渥都难。
殿外的小院里,一只通体乌黑、体型矫健硕大的猛犬正追逐着一只彩线缠绕的绣球,玩得不亦乐乎。这是裴珺养的爱犬,取名“团哥”。后宫妃嫔为排遣寂寞,养猫狗宠物者众,但多是些温顺可爱的狸奴、拂菻犬之类,像团哥这般威风凛凛、带着几分野性的大型犬,实属罕见。
清晨,裴珺披着一件银狐裘的斗篷,未施粉黛,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女,信步来到御花园。她不喜欢前呼后拥,人多了,反而觉得拘束,喘不过气。团哥到了开阔地,更是撒了欢,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在枯枝残雪间穿梭奔腾。
侍女簪花看着团哥活泼的身影,轻声对裴珺道:“娘娘,明日便是除夕宫宴了,届时您怕是不得空闲,团哥就让望月照看着吧?”
裴珺目光追随着团哥,闻言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允。簪花和望月,是当年她离开裴府时,母亲硬塞给她的丫鬟。这些年,从京城到南城,再从南城回到这紫禁城,两个丫头陪着她一路颠沛流离,是她在这深宫之中,除了这只狗以外,最能信任的人了。
看着团哥无忧无虑的样子,裴珺心中却是一片寂寥。突然意识到,从离开裴府,踏入瀚王府那天起,到如今,竟已整整二十年了。二十个春秋冬夏,二十个除夕团圆夜,她都是和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度过的。
宫中一点也不寂寞,每每一到春节之际,宫中嫔妃凑仔一起,热闹得很,但裴珺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觉得还不如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好。
她喜清净,其实小时候并不是的,只是离开家时间久了,秉性变了些而已。
二十年,足以让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看清这紫禁城的吃人本质。
她能安然活到今天,除了裴家的权势隐隐庇护外,更多是因为她入宫时年纪尚小,且多年来始终未有子嗣,对各方势力构不成威胁,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中,求得一片诡异的安宁。
但其他人就没有她这般幸运,她见过太多鲜活的生命在这宫墙内凋零。曾有心性烂漫的采女,入宫时笑得像初绽的花苞,最终却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荒废的冷宫,被发现时,身体都已僵硬。
也曾有刚刚诊出喜脉的贵人,满心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转眼却莫名其妙地溺死在御花园并不算深的池塘里,一尸两命。
死的人太多了,多到后来,她几乎已经麻木,心也渐渐冷硬如这宫殿里的汉白玉石阶。
也正因太早看清人情险恶,故而裴珺更愿意和团哥待在一起。
“团哥!别跑太远!”裴珺扬声唤道。
然而,团哥今日似乎格外兴奋,一个猛子扎进一旁的梅林,不见了踪影。裴珺正要让簪花去寻,却听得梅林另一头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以及团哥低沉的吠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