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祁的脸在烛火后面明明暗暗,他许久没有听人提起过她了,本以为自己早就封了心,放下执念,却原来只是假象。
“刘大人慎言,你若诓我,可知道后果?”
“下官绝不敢诓骗丞相”
刘士衡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个秘密是有分量的。
“先太后殡天那年,先皇要在皇家宗室里找一位适龄未婚女子去北境和亲,钦天监收来许多生辰八字给无尘大师卜算”
此事是萧言祁心中永远的痛,他不禁质问,“既是未婚女子,那为何最后和亲人选是九公主?”
刘士衡战战兢兢,“当时,先皇又送来一本手账,上面记载了许多女子的生辰八字,其中就有九公主的,无尘大师卜算过后,其结果放在了钦天监”
“那日,下官闲时作乐,随手翻看了几份,下官看见九公主那份,上面竟然写着…..,写着命宫紫微星!”
萧言祁抬眼, “你说什么?”
刘士衡:“下官亲眼所见,当时下官也吓坏了,下官怕事情被陛下知晓后,公主性命不保,情急之下官将其烧毁,又在公主的生辰八字上随便改了一笔”
“后来,钦天监正发现少了一份卜算结果,派人将公主的八字送到无尘大师那儿再算一次,我以为事情就算瞒过去了”
“那天先皇召见监正和下官,监正说九公主命数特别不好,是天煞孤星之命,后来,九公主被陛下派去北境和亲了”
“荒谬!”
萧言祁掀翻眼前的书案,眼底怒恨滔天,“就因为这个,他们拆散了我和她,让我与她分隔千里,而今阴阳相隔!”
竟是因这种可笑的理由,让他没了妻子,让萧遇没了母亲,他早已沉淀下去的恨意又开始翻涌。
六士衡伏地,不敢抬头,心提到嗓子眼。
守在外边的张青听见动静,忍不住敲门询问:“大人,发生何事?”
眼前一片狼籍,萧言祁强迫自己回复理智,“无事,你退下”
张青走到院子门口守着。
屋内,萧言祁缓缓站到刘士衡面前,“刘士衡,你来此不会是只想告诉我,你好心办了坏事吧”
刘士衡抬起头对上萧言祁冰冷晦暗的目光,打了个哆嗦,“下官还有事禀报,公主嫁去北境后,先皇多次召见监正,就在羌国与我朝和谈那时,下官看见监正大人翻阅了皇室族谱,随后去了元佛寺”
“不久后便听说公主遇害,镇北王造反”
“还有,去岁下官突然收到命令,钦天监所有人不得与萧相您有来往”
萧言祁眼底越发晦暗,“谁下的令?”
“是监正大人告知下官,但先皇病重,当时又是太子监国,所以下官猜测是当今陛下所为”
刘士衡久久没听见萧言祁发话,他抬起头望去,看见对方脸上稍显扭曲的神情。
“刘大人,你与公主有何渊源,为何帮她?”
刘士衡低着头,眼神闪躲,“多年前,小女应诏进宫参加梅园宴,不慎跌入御花园的花池中,险些没命,是九公主亲自下水救了小女,这份恩情,下官一直谨记在心”
萧言祁漆黑的眸子睨着他,像是要把他看透。
良久后,萧言祁才道:“刘大人的儿子,不日便会平安回家”
刘士衡老泪纵横,“谢丞相,下官定以丞相马首是瞻”
张青将刘士衡送回了家,刘士衡躲在卧房,换下汗湿的里衣,萧丞相年纪轻轻,却差点吓死他这把老骨头。
他扯了些谎话,九公主确实救过他的女儿,只不过九公主因此折了太后的荷花被降罪,他唯恐自己家遭到波及,连夜将女儿送去庄子上暂避风头。
至于改了九公主的生辰八字,其实是失误,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欺君。
当时看到九公主的命数后,他大惊失色,不慎打翻了墨水,把记载八字和命数的纸张弄得面目全非。
他怕上司怪罪,索性一把火全烧了,凭着记忆又重写了份八字,应是记岔了,卜算的结果天差地别。
除了这点烂在肚子里的事,其余的,他已据实相告,希望萧丞相不要细究才好。
落星园,萧言祁吩咐暗卫去查刘士衡所说之事,他走进听雨轩,萧遇躺在榻上玩那只小木马,桌上摆着做完的功课。
萧遇今年才上学堂,年龄有些晚,以往萧言祁担心有人对儿子不利,都是亲自教导,眼看着儿子到了年岁,郢都也没人再敢得罪他,才把儿子放出去。
“遇儿,你为何总拿着这只小木马,不是收到了新礼物?”
萧言祁去年买的文房四宝,萧遇不喜欢,今年,萧言祁特地找了能工巧匠做了许多玩具,依旧假装是灵星送萧遇的生辰礼物,却不见萧遇拿出来玩。
萧遇低着头摆弄小木马,拆下木马的脚又装上去,乐此不疲,“我更喜欢这个”
他也不知为何,觉得这只小木马有一种奇特的气味,就像是梦里,娘亲怀抱里的味道,他只要拿到手里,脑子里就会浮现温暖的气息,柔软的掌心。
但是这两年,娘亲送来的礼物,他拿在手里,脑子里却是空空的。
不过一两个多月,灵星化作谋士秦哲,在江陵王面前及其众多幕僚中混得风生水起,私底下,她和裴汶之借着裴氏庞大的经商门路,买铁造船。
裴汶之给傅家送了信,半月后,霍云追的佩剑物归原主,灵星看见他脸上失而复得的欣喜,心底的愧疚总算减轻了一些。
郢都城外一处荒岭,一个老和尚与一名老妇人被绑着带到此处,萧言祁屏退护卫,只留下张青在一旁保护。
老妇人抬头看,惊恐道:“萧驸马”
“莲嬷嬷久居皇陵,不知世间日月,萧某早已不是驸马了”
萧言祁目光微沉,“当初,先太后为何要害九公主?”
莲嬷嬷这些年守在皇陵,已垂垂老矣,她回想起往事,又受眼前男子魄人的气势,把知道的实情说了出来。
萧言祁的目光更冷了,他嘲讽一旁的老和尚,“无尘大师害人不浅”
无尘叹气,“阿弥陀佛,老衲向来不打诳语,别人如何造化,老衲无力改变”
他从未教唆过先太后用换命之法,也曾好言相劝,无奈对方不听啊。
世人向来如此,他说世人愿意听的,就尊他是大师,他说世人不愿听的,便骂他是老秃驴。
萧言祁理清其中关窍,问莲嬷嬷,“ 那本手账,现在何处?”
莲嬷嬷:“先太后孝期时,被当时的大皇子夺走了”
“他可有问你什么?”
“问了,他逼问奴婢那本手账是做什么用的,还问先太后为何不准九公主守陵”
“你如何回答?”
“奴婢不敢说实话,只说那手账是先太后的遗物,又扯谎说九公主与太后命中相克,才不让其守陵”
“把莲嬷嬷带下去”
张青将莲嬷嬷带走,萧言祁蹲在无尘身前,“大师这么会算,不如算算九公主可还活着?”
无尘摇头,“老衲算不出生死,阿弥陀佛”
萧言祁对此很失望,他冷声道:“大师出口成祸,还是从此闭嘴不言为好”
无尘在心里‘阿弥陀佛’了一句。
萧言祁没杀他,他听从谏言,收拾细软离开,隐居深山老林,萧言祁派了人暗中监视。
莲嬷嬷则是被关在一处农庄,有人看守,但也没少她一口饭吃。
几日后,萧言祁派去岭南的暗卫回来报信,“主子,靳启安在岭南遭遇过几番刺杀,被同一批人所救”
“可查清了是何人?”
“查清了,是昌安公家二少夫人靳灵玉,她召集的卫家旧部”
“倒是兄妹情深”,萧言祁记得在卫家谋反,靳启安逼宫这出闹剧后,先帝惩罚了所有人,唯独放过了靳灵玉这个女儿。
御书房,靳启元向来温和的脸色有些冷硬,“萧卿,你为何让人放了刘涉?”
萧言祁回道:“陛下,刘涉关在天牢多日,罪名悬而未决,有言官给臣上书,臣认为一直关着一个无罪的朝廷命官,甚是不妥,遂先放他回家了”
罪名悬而未决,只因靳启元也没想好该定什么罪,说到底,不过是一宗笔误,若不是有人揭发,他也不会知道。
可就这样放过刘涉,靳启元不怎么乐意。
“陛下,现今国家动荡,无伤大雅的小事得饶人处且饶人”
“萧相说的有理,那就先停了刘涉的官职,让其在家闭门思过吧”
无伤大雅?萧言祁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靳启元心生不满。
眼前之人统领百官,号令高家军,是朝廷的定心丸,比他这个皇帝可威风多了。
这种被人牵制的感觉,靳启元心里再憋闷,当前也只能忍耐。
萧言祁出宫后,钦天监正立马被召进御书房,靳启元沉着脸,“靳灵星命数之事,钦天监除了你,可还有别人所知?”
监正胆战心惊,“回陛下,只有老臣一人知晓,未曾向他人透露”
“那你的下属刘士衡呢?”
监正面露疑惑,“陛下,刘士衡这几年忙着撰写典籍,已许久不参与钦天监日常事务了,只偶尔来点个卯,他应是不知情的”
“是么,既然如此,那就将他调去藏书阁当个修撰,减两成俸禄”
钦天监正愣了片刻,慌忙应下来。
放了刘涉让靳启元心中不悦,刁难便转移到了刘士衡身上。
次日,早朝时,不少朝臣提议立储,靳启元眉头紧锁,退朝后将萧言祁留下,“萧卿,立储之事你怎么看?”
萧言祁:“陛下,先皇前车之鉴,储君早立,可稳定民心”
靳启元的长子也有十四岁了,他登基不久,龙椅连屁股都还没坐热,还未想过立储之事,不过想起先皇,心里有所动摇。
“萧卿在国子监掌教,依你看,朕的皇子中,谁最能但此大任”
“陛下的皇子,个个聪慧过人,谦虚有礼,有陛下之风,知子莫若父,陛下心中,应该有最佳人选”
靳启元接受了这番恭维,让萧言祁退下,随后去了后宫。
这厢,灵星连连为江陵王献计,提议修整商策,扩大经营,修缮江陵境内陆路水路,打击水贼和抢劫商队的土匪。
不知不觉中,江陵王旗下逐渐生成数量不小的私兵,灵星以羌国打劫为难大郢商人为由,劝江陵王动用私兵避开朝廷和北境的视线,攻进曼罗城,将其中的恶霸狠狠教训了一顿。
又召集所有在羌国经商的大郢人,反抗羌国对其敲诈勒索,搬出大郢与羌国定下的休战书,指责羌国背信弃义。
裴氏威望更盛,事情传到朝廷,江陵王上书哭诉羌国欺人太甚,请求朝廷向羌国派兵。
靳启元颇为头疼,朝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兵力与羌国兴战事,给江陵王回折子安抚了几句。
没过几天,西陲就乱起来,只因在羌国做生意的大郢人全跑了,羌国国君朝大郢发难,靳启元命令江陵王继续与羌国通商。
江陵王趁机以护卫商人的名义,名正言顺征召许多年轻男子做裴氏的护卫。
水芜居,灵星看完送来的密信,靳启元对靳启安斩草除根,卫家旧部拼死护住靳启安及其妻儿,已经是穷途末路。
她心中计算了一番,这些日子她鼓动江陵王已有了成果,霍云追近日在训练一批为她所用的暗卫,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试试朝廷那边。
重阳节,靳启元携皇子和百官前往皇陵祭祖,章程过半时,靳启安在先帝的墓碑前现身,把靳启元惊出一身冷汗。
“来人,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