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湖在湖心公园深处,需要穿过一片幽密的竹林,渡过两个圆拱状小桥,方得一见。湖如其名,形状宛若一轮满月,湖中亭亭立着荷花,高矮不一,荷叶泛在湖面上,粉绿相间,确实像纸片上写的那一句“圈圈圆圆圈圈,深深浅浅深深”。
湖畔的空地上,果然设有一处棋盘,连带着上面的棋子,都是由石子制成的。
“找到了!棋盘!”金刚兴奋地指着前方,大喊着。
“快快快!快去找找那附近有没有放什么东西!”小猴儿猛地冲上前,嘴里叫嚷着。
谢孜却突然顿住了脚步,他的目光被眼前的一幕所吸引。
此时此地,行人三三两两,坐在石棋盘旁的也不过二三批人,这两三批人被分成了两个群体,其中一个为老大爷群体,众多大爷围在一张棋盘周围,观赏着自己同期人的博弈,时不时贡献自己的见解与指导,人声嘈杂,好不热闹。
而吸引谢孜的,是另一个与之完全相反的群体。
说是“群体”,其实不太准确,因为这个棋盘周围只有两个人,二人独自待在离荷花池畔最近,也是离老大爷群体最远的小角落,与那边的热闹对比起来,显得格外冷清与静谧。
其中一人年纪大概在十五六,顺直的头发略长,大约到他的耳下,前额刘海稍微遮住他的眼睛,谢孜看不清这人的神情,只依稀从他半抿着的嘴唇感受到了专注。他正将手置于一个石制象棋上,停滞片刻,便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而后他将手伸向对面,以同样的动作思索片刻,便快速移动棋子,自然又熟练。
这人竟是在与自己对弈!
这自己与自己对峙的奇景,已经足以让谢孜讶异。可更让他挪不开眼的,是棋盘对面,安静坐着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没有任何多余图样的白色短袖,膝上放了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上,而是保持着恒定的姿势静静地、专注地盯着棋盘。午后的光穿过他们头顶茂密的树丛,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射下星星点点,光打在她身上,风拂过她散落的齐肩发梢。她就像荷花雕制成的玉像,周遭萦绕着奇异的色彩。
“老大!发什么呆呢?快来啊找啊!”小猴儿在不远处朝谢孜喊道,边喊还边招手。
这叫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与自己对弈的少年,他动作未停,头未抬起,仿佛周遭的吵闹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
而那个女孩却抬起头了。
她的目光浅浅的扫过不远处咋咋呼呼的小猴儿和金刚,再顺着他招手的方向,转而落在了谢孜身上。
就在这一刹那,谢孜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谢孜往后回想起来,觉得一点儿也不夸张,任谁都会被那样一双眼睛所吸引。
该怎样形容那样的眼呢?仿佛浓雾未散的清晨,在山间林中结下的露珠那样清澈。又好似浓浓的深夜天空,蕴含着整个星夜的倒影。那是一种他那时读不懂的,好似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沉静与深邃。
他有些脸热,猛地朝着两位小兄弟跑去,像捂小鸡似的一手捂住一个人的嘴,在他们耳边小声警示:“喂!小声一点!吵到别人了!”
他没有理会二位的眼神疑问,放下手后,鬼使神差的,他立刻转过身,朝着那张石桌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僵硬,好像千年的老僵尸突然苏醒,还处在适应身体的阶段。
女孩早已收回目光,他有些失望,却还是僵尸般缓慢地一步步挪过去。走到女孩面前,停下,站直身体,露出他最满意的标准微笑,为了不打扰到一旁专注自我世界的少年,他又特意弯下身子,用气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啊,刚刚吵到你了吧?”
这下离女孩更近了,她的面孔近在咫尺,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的心跳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剧烈的跳动起来。在看到女孩脸上原本清冷的表情渐渐融化,同时轻轻左右摇晃头颅示意没事时,他的心跳跳得更快了,手脚竟也发软起来,世界竟有颠倒之倾向。
他意识到自己不对劲,猛然直起身,目光飘忽着转向棋盘,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轻轻拍着,心里祈愿它能快点安静下来。
“老大!我们找到了!”金刚激动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他费力的搬起一张石凳,小猴儿协助他抽出了低下的一张纸,那纸上写着“我是聪明人!”,还画了一个大大的,充满挑衅意味的笑脸。
东西找到了,胜利已成定数。
可谢孜的心思却完全飘忽在外了。他似乎被周遭环境感染,也开始观赏起对面少年的自弈。他看不太懂,却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专注的力量。
就在这时,少年完成了绝妙的一步“弃车保帅”,自己为自己喝彩般,将最后一棋重重落下。这个举动太过忘我,他的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棋盘上一颗石棋子,“哗啦”一声,那棋子自棋桌上落下,径自滚到谢孜的脚边。
谢孜弯身拾起,定睛一看,这棋子是“车”。
他没有立刻归还,眼睛一眯一转,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学着少年的模样,将手上的“车”越过楚河汉界,直直的放在少年那面的“将”旁。这是一个完全不合理,甚至可以说很荒唐的举动。
这个举动,让女孩的目光再一次放到他的身上,她秀气的眉毛轻扬,轻声开口提醒:“规矩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投石于湖似的再次让谢孜的内心泛起波澜。他对上她认真的目光,一瞬间,万籁俱寂,热意爬上他的全身。
伙伴的催促,胜利的喜悦,花甲的挑衅……所有的所有都骤然褪去,天地只剩这一方小小的棋桌,和她,和他。
那少年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徘徊片刻,又转向棋盘,他似乎没有因谢孜这鲁莽冲动的举动而恼怒,反而在听到女孩说的那句话后,眼里散发出奇异的光彩:“打破规则……对了,就是这个!”
他笑了起来,将这枚棋子递给女孩:“星蕴,规则的碰撞,本身就很有趣。”
而后转过头看向谢孜,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错了,但也对了。”
谢孜懵懵懂懂,不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那个叫星蕴的女孩却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棋子沉思着。
星蕴?幸运?好特别的名字,谢孜这样想着。
他一手挠着脑袋,刚想再说些什么,小猴儿和金刚便冲了过来,一左一右架着他拖着走了,嘴里说着:“老大!赢了再泡妞!快没时间了,得赶快出去!”
他就这么顺着他们朝公园出口跑去,跑着跑着,他又回头看去,出乎他意料的,正巧和那个叫星蕴的女孩对上视线,他心下一惊,脚下一滑,啪叽一下,摔了个狗吃屎,好不狼狈。
小谢孜那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太丢脸了!”,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和怪异的心脏,灰溜溜地跑走了。
在门卫室等候已久的花甲看到他们三人带来了正确物品后,快要被气死了,他死命的想抵赖,说话音量响彻云霄:“这不算!你们运气好而已!”
谢孜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和泥,看都没看他,随口说了句:“你想比多少次都行,反正我们赢定了。还是早点认输吧,准备准备稿子,下周一去广播站。”
他又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笑眯眯的说:“啊,老师我会搞定的,不用你操心啦。”
小猴儿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做鬼脸,金刚在偷偷笑。花被眼前这一幕气得火冒三丈,还想开口赖账,谢孜就及时打断了他:“对了,你别不承认啊,那天可是全班同学都在场的,你亲口答应的,不能耍赖哈。他们会传什么我可不敢保证。”
花甲此人不仅及其高傲,还及其好面子,他不能容忍有人背后说他闲话,传他坏话。可是在大庭广众下让他念道歉信也很失面子。不管他怎么选,这个面子是失定了的,这就是谢孜要给他的教训。
他拍拍花甲的肩膀,十分宽慰地说:“慢慢想,不着急,想清楚了告诉我一声就好。记住哦,你现在的感受就是被你欺负的人的感受,以后别老是欺负人了。”
说完,就拎着两个还在幸灾乐祸的小兄弟走了,留下愤怒的花甲和他两个不知所措的小跟班。
那天之后,花甲收敛了很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道歉,也许是幡然醒悟了?谢孜也不太在意。
那天起,他就时常想起棋盘旁的那个女孩,有时候在课堂上拖着腮帮子想,被老师一个粉笔头砸过来,他也还是没搞懂当时那样新奇又特殊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只是一个对视,就能充当他整个燥热夏季的风,让他的内心平静又泛起涟漪。
他尝尝去湖心公园的那个棋盘旁,湖水依旧,树荫依旧,老大爷们的热闹依旧,可他却始终没有再看见女孩的身影,那个少年,他也从未再见过。
缘分总是如此奇特,往往在你想要遇见时让你落空,在意外之中又让你惊喜,但那又是后话了。
至少十七年后,谢孜再回想起他们的初遇,心中只剩四个字: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