镊尖在触碰到那片明代星图残页的前一秒,悬停在空中,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只因为门外隐约传来的那个名字——华成舟。
谢观澜闭上眼,将胸腔里骤然翻涌的涩意强行压下。三年了,这个名字依旧像一把钥匙,轻易就能打开那扇封存着无尽悔恨与星尘残骸的门。
“告诉他,我不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可惜,”低沉的嗓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修复室里凝固的空气,“我已经在了。”
谢观澜缓缓直起身,没有回头。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脊背上,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要将他这身刻意披上的、名为“平庸”的伪装,彻底灼穿。
“华总,”他转身,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是来看我这个‘学术界的逃兵’,如何在这故纸堆里打发残生的吗?”
深秋的午后,阳光像是被稀释过的琥珀,勉力穿透国立大学图书馆那面高而陈旧、布满细微划痕的玻璃窗,在蒙着淡淡灰尘的橡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慵懒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合的气味——老木头淡淡的霉味,油墨与纸张混合的沉静书香,以及某种用于古籍防蛀的、微涩的草药气息。这是一种近乎凝滞的、被时光遗忘的安静,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如同沉睡巨龙的鼾息。
谢观澜就沉浸在这片寂静里。
他穿着一件洗得领口微微起毛、颜色也已褪淡的浅蓝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清瘦而腕骨分明的小臂。此刻,他正俯身于一张宽大的、布满历史刻痕的长条书桌前,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套残破的明代《航海星图》上。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戴着白色棉质手套的左手轻轻按住残卷的边缘,右手的特制镊子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器械,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边缘已呈焦褐色的桑皮纸残片,蘸取极少量的特制浆糊,精准地将其贴合回它失落了数百年的位置。每一个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这跨越时空的脆弱连接。
他的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都已隐去,只剩下这片残破星图上勾勒的古老星座与虚幻的航路,与他内心深处那片真实的、却再也不敢触碰的冰冷星海,隔着时空默默对望。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自我流放。
从那个真实、壮阔、却最终给予他致命一击的宇宙星空,逃入这故纸堆里虚构的、安全的、任由他掌控的星河。
三年前,他是国内天体物理学界冉冉升起的骄阳,二十八岁便独立主导耗资巨大的“深空之门”深空探测器项目,肩负着为人类窥探宇宙暗物质奥秘的使命,风头无两,前途仿佛由星光铺就。媒体称他为“触摸宇宙指尖的人”,学界视他为下一代领军人。
然而,所有的荣光与梦想,都在那个预定进行轨道切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指挥中心巨大的屏幕上,代表着“深空之门”的光点,在一阵毫无征兆的、剧烈的数据抖动后,骤然熄灭。如同夜空中被风吹熄的烛火,无声无息,湮灭于无垠的黑暗。没有爆炸,没有碎片,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屏幕上刺目的“信号丢失”字样。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般的压力。巨额投入付诸东流,公众的质疑与愤怒,学界的震惊与追责……以及,那个他最无法面对的事实——他亦师亦父的导师苏明山博士,作为项目顾问,当时正在探测器的远程控制单元进行最后的数据校准,随舰殉职。
最终的事故报告,将原因模糊地归结为“未知空间环境干扰与指挥链决策失当”。他这个年轻的、缺乏足够应对极端复杂空间经验的首席科学家,成了最完美的担责者。
“重大事故,指挥失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纸结论,冰冷而残酷,将他从云端直接打落尘埃。学界放逐,项目冻结,他從人人称羡的天才,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和“笑柄”。
于是,他回到了母校,近乎乞求地获得了这个图书馆古籍修复员的职位。用这种需要极致耐心、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机械性劳动,来麻痹自己敏感的神经,试图将那个名为“谢观澜”的天才学者,连同那片吞噬了导师、梦想与他所有骄傲的冰冷星海,一同埋葬在这书香与霉味交织的坟墓里。
“谢老师,”一个带着明显怯意的女声在修复室门外响起,是来这里勤工俭学的大二学生助理小林,“外面……外面有位华先生找您。他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和您谈,是关于……关于‘深空之门’的。”
“深空之门”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冰冷的钝刀,毫无预兆地捅进了谢观澜看似愈合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旋转、搅动。他夹着残片的镊尖失控地一颤,险些将那片承载着数百年历史的薄纸戳穿一个洞。
一股混杂着剧痛、恐慌和荒谬感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完美地掩去了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他花费了巨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告诉他,我不在。”
他期望用这冰冷的拒绝,筑起一道防线,将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可惜,”那个低沉而富有磁性,曾在无数财经新闻和科技论坛上出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穿透墙壁的笃定,自身后走廊的阴影处传来,“我已经在了。”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踩在谢观澜的心跳节拍上。锃亮的黑色手工皮鞋,踏在老旧却被打理得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富有压迫感的“叩、叩”声,如同战鼓,蛮横地敲碎了图书馆维系了百年的宁静。
谢观澜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从他微低的头颅,扫过清瘦的肩线,最终落在他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将镊子轻轻放回天鹅绒托盘,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麂皮布,开始慢条斯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自己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指尖。仿佛身后逼近的不是一个能搅动国内商业航天风云的巨擘,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无关紧要的噪音源。
“华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他的声音疏离而客套,像覆盖在西伯利亚冻原上的初雪,冰冷,且毫无生机。
华成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男人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昂贵的面料包裹着健硕而挺拔的身躯,与这间充满历史尘埃、甚至有些简陋的修复室形成了极其鲜明的、近乎荒诞的对比。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上位、杀伐果断的强大气场,就几乎将周围温暖的光线都扭曲、掠夺过去,形成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区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又深沉如夜海,此刻正牢牢锁定在谢观澜清癯的侧脸上,试图从那上面找出任何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有商业领袖惯有的审视与衡量,有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的决心,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深埋于冰冷表象之下的痛惜与……愧疚。
“我来,是正式邀请你加入‘星海科技’,担任我们最新核心项目——‘天枢计划’的首席科学家。”华成舟开门见山,语气平静无波,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谢观澜的耳膜上。
谢观澜终于缓缓转过身,彻底面向这个不速之客。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华成舟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让他褪去了些许曾经的锐利张扬,沉淀下一种更为内敛、也更为深沉的威严。只是那份刻意收敛的锋芒,依旧像藏在鞘中的名刀,寒光刺骨。
他看着华成舟,看着这个在三年前那场混乱的事故调查中,曾以重要合作方身份出现在指挥中心,用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目光审视过他这个“第一责任人”的男人。
一股混杂着屈辱、自嘲和尖锐痛楚的情绪,猛地冲上谢观澜的喉咙。他极轻地笑了一下,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凉而脆弱,像冰面上骤然裂开的细纹。
“邀请一个被学界定性为‘重大事故责任人’、只能在古籍里找存在感的废人?”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淬了毒的讽刺,“华总,你的星海科技是找不到活人了吗?还是说,你想让你寄予厚望的‘天枢计划’,也步上‘深空之门’的后尘,变成另一堆昂贵的、漂浮在太空中的垃圾?”
他试图用最伤人的话语,筑起最高的壁垒,将这个男人推开,也将自己那颗因为“首席科学家”几个字而可耻地悸动了一下的心,重新按回死寂的深渊。
“你不是废人。”华成舟的回答快得惊人,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着谢观澜,仿佛要穿透他伪装的坚硬外壳,直视那颗千疮百孔的内核。“‘深空之门’的失联,不是你的责任。至少,不全是。”
“出去。”
谢观澜不想再听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他结痂的伤口!他猛地背过身,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向修复室那扇敞开的、通往正常世界的门。他需要空间,需要氧气,需要将这个代表着过去所有噩梦的男人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华成舟非但没有依言离开,反而向前踏了坚实的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危险的尺度,近到谢观澜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款清冽中带着一丝苦味的雪松调古龙水的气息,能感受到那具西装下包裹的躯体散发出的、近乎灼人的热度与力量感,那种强烈的、属于侵略者的压迫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天枢’需要你。”华成舟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沙哑,“只有你的理论模型和直觉,能解开‘天枢’目标星域的核心谜题。而且,‘天枢’搭载的最新一代高灵敏度引力波与暗物质探测模块,其设计初衷之一,就是为了验证‘深空之门’在最终失联前……传回的那段持续时间仅有0.7秒的、未被公开的异常引力波峰值数据!”
“轰——!”
仿佛有一颗炸弹在谢观澜的脑海里炸开!
异常引力波峰值数据!0.7秒!
那是他三年来午夜梦回都无法释怀、反复推演、最终却在官方报告中被刻意模糊、被权威专家定性为“仪器信号干扰噪声”的关键信息!是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几乎要被迫承认是“幻觉”的,关于“真相”和“另一种可能”的唯一火种!是他对导师之死,无法言说的愧疚与执念的根源!
华成舟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具体、如此精确?!这段数据的原始记录,在事故后应该已被彻底封存甚至销毁!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人彻底窥破内心最深处秘密的恐慌与羞耻,如同冰水混合物,瞬间淹没了谢观澜。他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晃动,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动物般的本能,让他猛地挥手,狠狠扫落了书桌边缘堆放着的几本待修复的清代地方志!
“哐当——哗啦!”
书本重重砸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修复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泛黄的纸页脱离了装订线,纷飞散落,如同他瞬间崩溃的、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够了!”他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灼热的红晕,眼前一片模糊,“华成舟!你看清楚!睁大眼睛看清楚!我现在只是个每天闻着霉味、对着虫蛀洞、靠修补这些破烂玩意才能活下去的图书管理员!我碰不了你们那些高大上的数据,我也负不起任何责任!我求你,行行好,发发慈悲,离开我的世界!让我安安静静地……烂在这里!就让我烂在这里行不行?!”
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将积压了三年的痛苦、绝望、自我厌弃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在这一刻尽数倾泻在这个不请自来、强行撕扯他伤疤的男人身上。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华成舟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礁石,承受着谢观澜失控的情绪海啸。他静静地看着这个曾经在学术殿堂里光芒万丈、冷静自信、仿佛能掌控一切物理规律的天才,如今像一只被拔光了所有骄傲羽毛、伤痕累累的困兽,在用尽最后力气竖起尖刺,保护着自己那早已支离破碎的内在。
他的眼神深处,那抹被强行压制的痛惜与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愧疚,再次疯狂地翻涌上来,几乎要冲垮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去做点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将其死死地按捺住了,只是用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目光,凝视着谢观澜颤抖的背影。
修复室里只剩下谢观澜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渐渐变得密集起来的雨点敲打玻璃的声响。
半晌,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漫长的沉默对峙之后,谢观澜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软软地靠在了身后那排老旧而结实的樱桃木书架上,书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他闭上眼,浓长濡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脆弱而湿润的阴影,整个人像是即将碎裂的、精美的琉璃制品。
华成舟什么也没再说。
他弯下腰,动作与他之前的强势截然不同,变得异常优雅而郑重。他小心地避开散落在地上的脆弱纸页,将几本厚重的志书一一拾起,仔细地拂去封面上沾染的细微灰尘,然后按照原来的顺序,整整齐齐地、一丝不苟地码放回桌面的空处。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靠在书架上,仿佛与世界隔绝了的谢观澜。他的目光深沉如暴风雨前夜的海面,暗流汹涌,却表面平静。
“我不会放弃的,观澜。”
他用了“观澜”这个称呼,不再是官方客套的“谢博士”,也不是冰冷疏离的全名。那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笃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藏的情感。
“你的世界,我进来了,就没打算离开。”
说完,他没有任何留恋,干脆利落地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图书馆幽深、光线晦暗的走廊尽头,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几乎是在他身影消失的同一刻,窗外酝酿了一整个下午的厚重乌云终于承受不住水汽的重量,瓢泼大雨轰然落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洗涤尽世间所有的尘埃、秘密与不堪。
谢观澜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眼,视野一片模糊。他望着窗外那片被暴雨搅得混沌不堪的天空,和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苍白、狼狈、布满泪痕的脸。
华成舟最后那句话,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又如同最沉重的誓言,混合着窗外震耳欲聋的、仿佛永不停歇的雨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空旷的脑海里疯狂回荡、撞击,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留下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知道异常数据……他为什么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天枢计划”到底是什么?
还有,他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深埋的,除了商人的算计,到底还有什么?
一种强烈至极的不安,混杂着一丝被他死死压抑在灵魂最深处、对真相和星空的渴望,如同被春雨催生的毒藤,悄然破土,疯狂地缠绕上他冰冷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清楚地知道,他维持了三年的、死水般绝望的平静,从华成舟踏入这间修复室的那一刻起,就被彻底、无情地打破了。
命运的齿轮,再次发出艰涩而沉重的转动声,拖拽着他,无可挽回地滑向未知的、充满波澜的深渊。
谢观澜猛地站直身体,像是无法再在这间充斥着华成舟气息的屋子里多待一秒。他一把抓过椅背上那件半旧的外套,甚至来不及穿上,就如同逃离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图书馆,一头扎进门外那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中。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寒意浸入骨髓,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名字和它带来的一切都甩在身后。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铅,肺叶灼痛,他才被迫停下,扶着湿漉冰冷的墙壁剧烈喘息。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赫然是城市边缘,那座在夜雨与薄雾中沉默矗立、轮廓依稀可见的——荒僻古寺的山门。鬼使神差地,他向着那扇仿佛隔绝着两个世界的、吱呀作响的陈旧木门,伸出了颤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