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核心能源区的狂乱能量,在玄珩指尖流淌的星辉引导下,如同被驯服的烈马,逐渐平息了暴烈的嘶鸣。那原本刺目欲裂、扭曲空间的能量光斑,重新化为温驯、沿着既定回路流淌的光河。刺耳的警报声逐一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系统自我修复运行的平稳嗡鸣,控制室内外,死里逃生的庆幸与难以置信的寂静交织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被重重束缚,却创造了奇迹的星灵族身上。
玄珩缓缓放下双手,指尖的光尘隐入肌肤,他依旧站得笔挺,但顾宴辞敏锐地捕捉到,在他转身的瞬间,那星空之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匹配,颈侧半透明的星轨图腾似乎也比平时黯淡了几分,仿佛能量消耗巨大,更细微的是,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能量矩阵已稳定。”玄珩的意识波动传来,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感,“后续的修复与优化,是你们自己的工作了。”
顾宴辞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几分,他上前一步,目光复杂的看着玄珩:“……谢谢。”
玄珩没有回应这句感激,只是淡淡道:“回去吧。”他率先转身走向传送平台,步伐稳定,但顾宴辞注意到,他周身的星辉在步入传送光圈时,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涟漪波动。
回程的传送比去时更加沉默,顾宴辞能感觉到来自龙城研究人员和随行安全部队成员眼中混杂着敬畏、恐惧与感激的复杂目光,他也清楚地知道,在昆仑基地等待他的,绝不会是掌声。
果不其然,刚一返回昆仑基地,甚至没等玄珩被重新“请”会加强看管下的约束场,联合政府最高安全委员会的传唤命令就已经抵达——顾宴辞被暂时停职,接受内部审查。
审查过程漫长而充满压力,以王启明为首的强硬派痛斥他“罔顾安全规程,擅自释放极度危险的外星生命体,将整个人类文明置于不可控的风险之下。”
尽管周锐署长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当时面临的绝境,并肯定了最终化解危机的成果,但“错误程序”和“个人独断”的帽子是摘不掉的。
最终,在激烈的争论和权衡后,处罚最终下达:顾宴辞被记大过,暂停星际探索署首席天文学家职务一个月,留岗反省。但出于对“样本Zero”潜在价值的重新评估,以及顾宴辞是目前唯一能与之建立初步有效沟通渠道的负责人,委员会做了一个折中且风险极高的决定——玄珩不再被完全囚禁于反粒子约束场,而是被转移至一处经过特殊改造、具备多重抑制力场的生活观察区,由停职反省中的顾宴辞全权负责监管和研究。
这决定充满了政治的微妙:既惩罚了顾宴辞的“越界”,又将这烫手山芋连同其潜在的风险与收益一并塞回了他的手中。
于是,在昆仑基地一个僻静的区域内,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共处”场景。玄珩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布满无形能量抑制力场的套房内,而顾宴辞的“反省室”,则设在了与之相邻的监控室兼办公室。一道厚重的单向透明的特种玻璃隔开了两者,一扇需要双重权限才能开启的气密门,象征着这种监管关系的存在。
……
共处的日常,就在这种微妙而紧绷的氛围中缓缓展开。
最初的几日,两人之前依旧弥漫着一种近乎对峙的静默,顾宴辞大部分时间待在监控室,处理一些之前堆积的研究报告和反省报告,或者通过屏幕观察玄珩。
玄珩则几乎永远静坐在观察区伪造的自然光下,闭目凝神,周身光尘如呼吸般明灭,仿佛对外界漠不关心。
然而,细节是无法完全掩饰的。
顾宴辞注意到,玄珩对提供给他的人类食物兴趣缺乏,只是偶尔象征性地摄取一点水分。他似乎更依赖于观察区内模拟的,经过精确校准的特定光谱辐射来维持自身能量。有次,顾宴辞尝试将一份能量读书异常复杂的报告留在桌上。故意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他发现报告被无形的力量翻动了几页,而玄珩依旧闭着眼,仿佛从未动过。
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冰雪初融时,第一滴水滴试探着触碰冻结的溪岸。
……
顾宴辞习惯在夜晚工作时饮用一种特制的、带有微弱提神效果的营养液。那液体散发着淡淡的化学合成气味。某个深夜,当他再次端起杯子时,一道清晰的意识波动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你们就依靠这种,缺乏生命回响的液体维系机能?”
顾宴辞动作一顿,看向玻璃后,玄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注视着他手中的杯子,那双星空之眸里,竟带着一丝近乎挑剔的情绪。
“这是最高效的营养补充方式。”顾宴辞平静地回应。
玄珩微微偏头。墨色发丝间的银蓝光屑流转加速:“效率,并非生命的全部意义。感知、共鸣,与万物的联结,这些才是星光存在的价值。”
他抬手,指尖一缕极其微弱的近乎透明的光尘溢出,在空气中勾勒出一片虚影——那是一片沐浴在柔和恒星光芒下的,生机勃勃的奇异植物,叶脉中仿佛有液体般的星光在流淌。“在我的故土,‘汲取’本身,就是一种与宇宙的对话。”
顾宴辞凝视着那转瞬即逝的虚影,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两个文明在生命认知层面的鸿沟。他沉默片刻,起身倒了一杯纯粹的清水,放在靠近玻璃墙的桌面上:“那么,这个呢?水,总是通用的吧?”
玄珩的目光在那杯清水上停留了几秒,周身的星辉似乎柔和了些许:“……尚可。”他没有动作,但那道带着嫌弃的意识波动却悄然消散。
自那以后,顾宴辞的桌上总会放着一杯清水。而玄珩,偶尔会在顾宴辞专注于工作时,将目光落在那杯水上,星空之眸中,会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类似满意的、愉悦的微光。
即使在停职期间,顾宴辞依然有做不完的工作,和解不完的研究难题。
顾宴辞被一个关于高维空间引力子纠缠的模型卡住,传统的数学工具似乎走到了尽头。烦躁之下,他无意识地将演算纸揉成一团,就在这时,玄珩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低沉而清晰:“你试图用二维的网,捕捞三维的鱼。”
顾宴辞抬头,玄珩依旧闭着眼,仿佛在自言自语。
“和解?”
“维度,并非叠加,而是包容。你们执着于描绘鱼的形状,却忽略了水流的走向。”玄珩指尖光尘流转,在空气中勾勒出几个完全不符合人类几何学,动态变化的复杂结构,“试着感受‘空间’本身的褶皱,而非仅仅计算其中的质点。”
这番话如同闪电,劈开了顾宴辞思维中的迷雾,他立刻抓起新的稿纸,按照玄珩提供的全新视角重新构建模型,思路豁然开朗,当他终于完成关键部分的推倒,长舒一口气时,才发现玄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星空之眸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类似看到学生终于解开难题的,淡淡的平和。
看着那道目光,顾宴辞竟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很早之前便应该是这样。
——穿越亿万星光再次落到了他的身上。
“谢谢。”顾宴辞这次的感激,带上了更多的真诚。
玄珩没有回应,重新阖上了眼眸。
高强度的工作,会让本就因为早产而虚弱的顾宴辞旧疾复发。剧烈的疼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指节用力按压着太阳穴,他紧闭双眼,试图抵抗那一**袭来的钝痛。
忽然,一股温和的带着清凉意蕴的意识流,如同初春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漫过他疼痛的神经,那感觉轻柔而精准,并非强行压制,更像是引导着躁动的能量归于平缓,剧痛奇迹般地迅速消退。
顾宴辞愕然睁开双眼,正对上玄珩的目光,后者依旧坐在原地,只是周身的星辉似乎比平时略微黯淡了一分,而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好似在隐忍着什么。
“你又帮了我。”顾宴辞声音有些沙哑。
玄珩沉默了片刻,才传递来一道比平时更加微弱的意识波动:“举手之劳。”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重新陷入沉默,仿佛刚才的一切未曾发生。但顾宴辞清晰地记得,那瞬间掠过星空之眸的,是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以及某种更深的东西,一种他尚未能解读的、沉重的阴影。
这些细碎的日常,如同碎片般,一点点填补着两人之间的沟壑。信任的幼苗,在这种非对抗性,甚至带着些许笨拙善意的接触中,悄然萌发。
顾宴辞越来越多地看到,在那浩瀚星空般的外表下,玄珩并非冰冷的“样本”或“武器”,而是一个拥有深邃智慧,带着某种古老忧伤,甚至偶尔会流露出近乎“人性化”一面的个体。
同时,他也更加确信,玄珩在隐藏着什么——那偶尔按压胸口的细微动作,眉宇间转瞬即逝的痛楚,以及每次动用力量后,哪怕极其微弱,也会出现难以完全掩饰的消耗与不适。
顾宴辞默默将这些细节记下,没有点破,只是心中的疑虑多了一丝莫名的担忧,如同暗处滋生的苔藓,日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