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无由,枉然生晦。
一轮血月挂在海城的夜幕,它是那么饱满、那么通红,就像一幅诡异的图画。
有人在窗前燃起线香,烟气飘过满城高楼直入天际,击碎了红月的虚影。
“水中月圆,终究是幻梦一场。”
冷茶荡漾,封江外举杯饮尽。空旷黑暗的追悼室外,十数人整装待发。
海城的夜晚秋风渐起,现在已经半夜一点,但因为难得一遇的超级月亮,街道还徘徊着许多游客。
“帅哥,这么晚还在外面逛啊?你不怕出事吗?”
道旁摆摊的师傅把推车收拾得干干净净,临走前跟路口站着发呆的帅哥搭上了话。
启几先回过神来,摸着后颈尴尬地笑,“我出来看看月亮,而且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人吗?”
启几先,男,青春帅气的大四毕业生一枚。但再帅也不能当饭吃,他找不到工作也不好意思回家啃老,就拿着大学攒下来的钱四处走走。
“兹”一声,他把夹克拉链一拉到底,“再说,师傅不也才刚打算走吗?”
摆摊的师傅闻言,垂下头摩挲着粗糙的指腹,“诶,我这都是生活所迫,我女儿要上大学了,但她妈妈病重花了很多钱,家里根本凑不出学费……”
“诶,我不也是。毕业三个多月都没找到工作,现在兜里空空都不好意思回去见爸妈……”
风在墙头打了个弯,启几先后颈一凉,听见师傅有些激动地反驳。
“哎小伙子,你这话就没道理了!就算你找不到工作,你爸妈还是你爸妈,他们肯定宁愿自己省点也要养你……呃,现在海城开始乱起来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去。”
启几先目光一凝,“什么乱起来了?”
难道动漫男主发现超凡力量的经典情节就要发生在我头上了?!
风一阵阵的,师傅裹紧衣服嗫嗫嚅嚅,“就是乱起来了。现在天气凉了很多人来这里旅游,上面的人怕影响到赚钱都不让我们说出去……”
“……这,那我就破例告诉你。”
片刻后。
“走了啊帅哥,明早记得来买我的烧饼啊!”
启几先目送师傅蹬着车消失在街道尽头,自己伸手整了整衣领,抬脚走上相反的方向。
随后想起了什么,他脚下一滞。
她女儿十月还没开学吗?
“哎呀不管了不管了。”有似真似假的鬼故事当前,他都敢没回头看师傅离开的方向,只塞着耳机音量开到老大。
作为一名资深的怕鬼人士,启几先特地挑了一条路灯最亮的街道七拐八绕地回到酒店。
他摸出房卡,哼着一首超燃的动漫OP一脚踹开门。
“呃,抱歉抱歉。”
启几先摸着毫发无损的门板,蹲下来像模像样地跟一个物品道歉。
他从小就有个坏毛病。
他总觉得万物有灵,所有东西都是可以沟通的存在,它们为人类创造价值牺牲了很多,人就不该对它们随意地呼来喝去。
“吱呀——”
启几先刚起身,门板被不知哪来的风吹动,发出刺耳的老旧噪音。
“吱呀——”
“我靠,不会吧?”后脑一股过电般的刺痛,启几先发觉不妙,拔出房卡跑到走廊上去。
国际大酒店的走廊很对得起它的名字,他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抬头就被玻璃里自己的脸吓了一跳。
这玻璃为什么要擦得那么干净啊?
他看着手里的房卡犹豫再三,又按开手机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勇气一眼看进自己的房间。
没有人。
门板在晃,房里一片漆黑。
噪音刮磨着细弱的神经,启几先盯住那处一眨也不眨。那片黑里好像要钻出些什么难以名状的东西,又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他回想起师傅的话,“……有人半夜回到自己家里,明明是崭新的门板却在吱吱呀呀地响着。然后,门开了,一个断了腿的男人流着血……”
“就坐在自己床边!”
“唔哇!”视线突然模糊,启几先猛地一惊,挥舞双手乱七八糟地驱赶。
“我靠我靠,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我警告你你别过来啊!”
手机跌落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启几先听到什么东西窸窸窣窣朝自己来的声音,顿时拳打脚踢地加倍还击。
“%&*……”
不知其意的低语中,一截冰冷的肢体贴上启几先脸侧,他浑身一毛,巨大的嗓门惊起几只夜鸟。
“救命啊——!!”
枯萎的黄叶飘散风里,明亮的大字招牌上写着,东街巷口一百零五号。
“封总,东街巷口一百零五号国际大酒店,我们放出去的媒灵嗅到了晦的气息!”白琦予为一人推开大门,同时快步走到车前。
另一个助理率先拉开车门,“跟预测的情况一样,这次危险级别不低,而且目前还处在活跃状态。”
封江外目光停在他手背一瞬,助理顿时手臂绷紧,闪电般缩回身侧。
那架势,好像他迟了一步,那只手就会被灵性生生拉断,不过这也不能怪助理。
封江外是跨越百年的掌权者,其人冷静、锋锐、不怒自威,他的每个神色都令人难以捉摸。
封江外收回视线,只是把衬衫扣到最上一颗,“是否涉及普通人?”
白琦予:“有一个!房号205,那一层的管家说听到他喊救命,但找过去的时候人根本不在,您看……”
封江外未置可否。
不多时,车子停在昂贵的酒店门口,白琦予恭恭敬敬绕到后座,“封总,酒店就在前面了。”
门开了,隔板后的车座空无一人。
“……封总?封总?!您去哪里了?!”
另一边。
咚、咚、咚。
启几先双眼完全失明,脚下的触感也变了,膝盖跪下去硬得都要断了,但他听到背后的声音,慌里慌张地爬得更快。
它实在不像人走路的动静,那分明是两根木桩子一深一浅地戳在地上,一声一声里逐渐逼近。
启几先手脚并用爬得乱七八糟,混乱中头碰到了先前的断肢,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抓起来使劲挥舞。
“大哥别杀我啊!……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摆摊的师傅对吧?我们商量商量我出去打黑工给你女儿攒学费怎么样啊求你别杀我啊大哥……啊!!”
他大小臂的关节被刀把横着劈进,断肢应声掉落,骨碌碌地往前滚去。
启几先一阵阵地冷热交替,他咬紧牙关,左手用力把刀拔出。
“我真的说到做到啊师傅……”
好像……不对。
血流得更厉害了,摸着还油腻腻的,启几先的脑子直接晕到天昏地暗。
“@#%他知道了&你的身份……不能……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师傅的头整个扭转,恐惧的、蛊惑的声音在他脑中低语,他拖着只到膝盖的下身双目无神。
“……杀了他……杀了他,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咚、咚,师傅俯身捡起刀把,粗重的呼吸掀开启几先一根头毛。
“我的挂呢我的挂呢……”
启几先在心里疯狂祈求,现在他就是各路神佛最忠实的信徒。
这种情况下主角不都会开启什么神奇的异能秒杀反派惊呆众人然后走上人生巅峰吗!我的挂呢快来个挂救我啊!!
——咚!
被血温过的刀把捅进心口。
那个瞬间,启几先其实都没有感觉。
他还在脑里摇人,刚刚摇到新番里的男主,那是个遇神斩神的超级无敌BUG级别存在,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救个小弟肯定轻轻松……
诶,怎么有点痛?
鲜红的血喷溅飞出,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厉声大叫,像蛇、像虎,一会儿是雷,一会儿又成风暴。
他看见了很多线条。
黑白的直线,始末折叠或是纵横跨越,地面、建筑和屋外的女人,整个世界都是笔直的,只有师傅是一个混乱的线团。
像是被牵引着,启几先把手心摊开,唯一一根没有末端的白线由他发出,链接到难以看清的远方。
“哇哦哇哦。”
远处的光点急速扩大,有什么东西被他拉住,他感到手上的线正在缩短,心里两个小人开始争论来的是哪个BUG男主。
下一秒,线的那端传来了阻力,启几先暂时搁下无谓的点兵点将,拔河似的全力一拽。
我的挂,你可不能飞了!
经过一番拉扯,那端总算放弃抵抗加速飞来。启几先拍拍手起身,张开双臂准备深情拥抱他来之不易的挂——
嘭!一声。
来人一脚把他踢出了这个直线的世界。
启几先只有留下两句,“可恶我看不见了啊!狗东西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痛……痛得快要炸了。
启几先歪歪扭扭顶着脑袋爬起,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腿。
又长又直,隔着西裤都能感受到极强的爆发力。
这是一间简陋的住所,地面以水泥灌注,厕所没有门,只拿木板隔着,看起来比即将拆迁的老旧小区还要破烂。
一个小腿截肢的中年男人愣怔站在桌前,他脸上满是劳累的皱纹,身体因为常年辛苦而格外强健。
封江外扫视一周,抬起随手一挥。
菜刀从人心脏拔出,启几先瞬间倒地,刀把几番回旋而后悍然插进了师傅体内,把他钉死在墙上。
“受到晦这么深的影响,你没有大开杀戒,这点值得表扬。”
皮鞋的闷响步步靠近,晦的气息在整个屋里来回逃窜,就是它冲得启几先两眼失明。
“嗬……呃!”
不知道封江外做了什么,晦、更多更浓的晦从师傅体内破出。他的皱纹渐渐变淡,鼓起的青筋归于平静,两腿不再狰狞,最后绷带缠上伤口。
“我……我只是想让她有钱上大学……”
粗糙的手掌捂住师傅面孔,他嗓音哑得像被拉断的细弦。
“都怪我、都怪我,怪我没有钱,怪我没有努力……她妈妈没等到配型三月前就入葬了,我的女儿也跑到外地去打工上不了大学……”
两个月交学费前,师傅如常站在路边摆摊,他手上递出一个滚烫的烧饼,笑着跟客人聊天。
明早记得再来买我的烧饼啊,你是回头客,我肯定给你多加点肉。
红灯亮起,师傅擦擦桌面,趁着这个空隙给自己扇了扇风。
在他眯眼的瞬间,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冲过红灯,混乱中驾驶的司机误踩到了油门。
砰。
就是这万万分之一、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烈阳高挂头顶,世界瞬息停下,他心里有个东西叫嚣着破土而出,“……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们!”
“我们做错了什么吗?是我们做错了吗?……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我这么苦这么累到头来还是……”
于是这声音和他的逐渐合成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