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悟离又梦到了三年前。
宋庄旌的脸再次回到他梦中,还是那样惨白,唇边还是一大滩血。
但宋庄旌没死,他被拍在厚重的防爆门上,张开嘴说话。
“悟离,你为什么眼睁睁看我死掉?
“你有无数次机会救我,不是吗?”
我……安悟离想解释,但双唇仿佛被封住,他无法张口。
“水力测试那天,你明明可以一直守着我身边,帮我盯着监控。
“再不济,你可以把我赶回宿舍休息,不让我参加测试,毕竟你看得出我状态不对。
“你也可以更早就劝我和宇飞分手。
“不,这不够。你应该更早向我表白,做我的恋人。这样我就不会和宇飞在一起,也不会被他伤害成这个样子。
“但你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做。”
安悟离无可辩解。他确实什么都没做。
他没有在测试那天坚持让宋庄旌回去,他知道这次测试对宋庄旌来说很重要,怕他不高兴。
他没有直白的劝说宋庄旌和宇飞分手,他害怕会暴露自己的心思。
他更没有早一步表白,因为他怕被拒绝,他怕以后都做不了朋友。
“你知道我和宇飞在一起,你甚至都没想过要争取一下,就把我让给了他。
“你知道我状态不对,也从来没有认真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底那人对我做了些什么。
“你看到我身上那些痕迹,应该早就猜出来了吧?
“但你什么也没说。你自称暗恋我,但我遇到危险,你没有挺身而出。你其实根本就不爱我。”
绝望如黑夜降临,扼住安悟离的咽喉。
他想喘气,却发现只是徒劳。
他猜到了宋庄旌身上的痕迹是什么,但他骗自己,那些可能是情侣间的情趣呢?
什么样的情趣,会有那样大的伤痕?
什么样的爱,又是能容忍心爱之人遍身是伤,然后骗自己是情趣?
他的爱如此虚伪。
“你可是火箭设计师啊。安全事故来自于对安全隐患的忽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才对。
“可你忽视了我的安全隐患。
“你都看在眼里,你都忽视了。
“你算什么航天人?”
是啊。所以离开系统,也是他应有的报应吧。
“你算什么朋友?
“你早就失格了。
“你不光救不了了,也救不了你现在的同事。因为你是个懦夫。
“懦夫。”
安悟离睁开眼,一滴泪水滑落。
他不是第一次梦到这样的内容。
宋庄旌的死,是他的责任,是他一生要背负的十字架。
但此刻,他突然觉得好累。
太累了,他一人背着重担走了好久好远,他走不动了,他不想再继续了。
他也想依赖别人。
他有人可以依赖。
庄永,那个早与他身心都合二为一的男人,那个在船上奋不顾身朝他跑来的男人,那个会在他万般痛苦时抱住他说“我在”的男人。
他想依赖他。
他想自私的把这包袱扔给他,让他和自己一起背,再一起上路。
有庄永在,他知道自己可以一路走下去。
他要见到庄永,就现在。
“师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钟肆担忧的声音传来。
安悟离眼睛扫了一圈。
病房里,此刻只有钟肆和安悟离两人。
“他不在吗?”开口说话,嗓子里发出的微弱声音让他自己都吓一跳。
钟肆明白他在问谁:“庄哥好像有事出去了,我回来时就看不见他了。他应该等下忙完了就回来。”
钟肆端来一杯水,用吸管小心的喂床上病患。
安悟离吸了几口,杯子里水面几乎没有下降,但他已经松开嘴,没力气了。
钟肆看着他的脸色,小心问:“师兄,你……疼吗?”
疼吗?当然疼。
身体像被整栋大楼压了一天一夜,又像是五脏六腑被扔到石磨上磨了半宿,哪里都疼。
但最疼的地方还是心里。
钟肆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病人,急的快要哭出来:“师兄,你救了我,我……”
安悟离闷哼一声,钟肆吓得立马噤声,站起来查看:“师兄,你哪里疼?我去叫护士。”
“不用,”他制止,“其他人呢?有受伤吗?”
钟肆眼神暗淡,和他讲述了朱大副的情况。朱大副只是看着惊悚,但伤势不重。反而是安悟离的内出血,是三个受伤的人中最严重的。
其他人只是简单的擦伤撞伤。
“师兄,你还记得事故时候的状况吗?庄哥就像超级英雄一样,砰的一声跳下来,就跑过来救咱俩。”
安悟离记不清,那时他的感知已经很模糊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被爆炸弹开、压在碎片下之后,被庄永挖了出来。
钟肆绘声绘色的和他讲庄永的英姿,其实钟肆自己也记不清太多,很多是事后听别人讲的。而她向师兄转述时,又添了夸张的几笔。
总之就是,庄永超级英雄现世,英勇救出男友,和男友的同事。
安悟离听她讲的惊心动魄,自己却完全没有印象,愈发想要快点见到庄永,看着他,看着自己的超级英雄。
“他没说因为什么事出去吗?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安悟离渐渐失去耐心。
“抱歉,真没有。”钟肆皱着一张脸,“哦!我差点忘了,庄哥和你父亲见过面了。”
“我父亲?”
安悟离不知道父亲来过,也不知道父亲已经走了。
不过正常,这就是他熟悉的那个父亲会做出的事。
“师兄,”钟肆以前就知道安悟离与家里不和,所以不会说不合时宜的话,“你父亲是从一个会议上临时赶过来的,他了解你终于脱离危险之后,就一个人在病房里陪了你一会儿。
“我过来的时候,他正准备走。他说他和庄哥见过也聊过了,没说具体内容,但看他脸色应该没聊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情。然后他给我转了一大笔钱,说是让我们照顾你。这个钱,要不我转给你?”
安悟离不想听这个人的事,但他和庄永见过面,又让他有些心烦。
“钱你先收着,回头再说。”
“哦,好。”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钱放在哪里都行,钟肆也不假意推辞。
两人又待了一会儿,钟肆给庄永打了两个电话,但一直没人接。
安悟离有些烦躁,想快点见到他,但终于还是抵不住重伤后的虚弱,半昏半困的睡了过去。
待他再次睁眼时,房间内灯早已熄灭,房门紧闭,窗帘也全都拉上。
有月光透过窗帘铺在房里,染上一层灰蓝色。此时应该已是深夜。
安悟离察觉到房间内有人。
不知为何,直觉让他赶紧闭眼,赶紧回到睡眠中,哪怕装睡都行。
但他抵抗着直觉,缓缓转头,直到他看见床尾的庄永。
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危险已降临。
这是他的庄永,那个爱他、救他、宠他的庄永,没有错。
但这又不是他的庄永。这个人,眼里闪烁的、压抑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情绪。他本能的害怕,害怕这个人开口。
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对视。一个躺在病床上,另一个站在床尾。
完全不像曾经那对在卧室充满默契、相互将对方放在心上的新晋恋人。
“你去哪儿了?”
“我有话问你。”
两人同时开口。
安悟离不自觉的吞咽唾沫,做出让步:“你想问什么?”
“不管我问什么,你都要如实回答,详细回答。”
庄永的声音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是悲伤,还是愤怒?
安悟离下意识觉得心疼,心疼压抑着自己的庄永。
“我答应你,如实回答,详细回答。”
安悟离隐隐预感,庄永要问的,自己恐怕没有勇气讲出真相。
安悟离答应了他,但庄永迟迟没有开口。
他似乎也害怕听到回答。
但他最终没有逃避,深呼吸后,沉声问道:
“宋庄旌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