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幔故事集 第7章 第二卷 第一章

（1）

一谈到自己的工作，洛芙诺就眉飞色舞。

这并不是说她会对着所有人洋洋得意地谈到关于制伞和卖伞的事。

在她的客户们面前，她保持着一贯的内敛、腼腆和踏实。

和陌生人讲起自己的工作时，她也谦逊谨慎得像刚到陌生环境的家养猫。

但当罗辛特以“制伞”为开头挑起话题，她就开始喜形于色地滔滔不绝。

“我们要去通向霞金山脉的洛芙诺大道上连续赶路很多天。我要搜集行道树的树枝。随后我们在风雾森林逗留一段时间，我要试试那里的云雀木树枝到底适不适合当伞骨。最后我们去栖鸦山，因为听说陶俑族的人要在那儿建一座光辉女王的纪念碑。”

她讲的这些长句子和陌生词汇，罗辛特一个都听不懂。

但都很感兴趣。

罗辛特首先提了这么个问题：

“洛芙诺大道上有行道树吗？”

她明明记得那条会发光的大道就像一根带子一样铺在荒野上，两边有树，但并非特意种植的行道树，而是野树。

“有的。但不是真正的树，算暖岩吧。”

洛芙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古人们——古代的那位洛芙诺建造出来防风沙的。但也能像树一样生长。”

（2）

罗辛特跟着洛芙诺，坐在乌朗羊背上沿着洛芙诺大道飞驰。

那时候的星幔之地，还只有荒之烟火和暖岩这两种大光源。

荒之烟火不分昼夜地长明，大地上人们使用的照明暖岩则亮一段时间又暗一段时间。暖岩亮起的时候就被当做白昼，暖岩熄灭的时辰就被视作夜晚。

而珍贵的暖岩“白昼灵光”也像荒之烟火一样昼夜长明。

白昼来临时，尘雾和细雨在古老辉煌的道路上飘洒。

罗辛特深吸气。

她想，不论跟着洛芙诺一起离开家乡是不是正确的。

“离开家乡”这件事本身一定是正确的。

因为，这世界原来还有这样壮阔又这样神秘的面貌。

不止有染缸和伞骨，不止有大桃树和浮光流水，不止有一年四季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

雾是金灰色的。雨帘则没有颜色。

雨雾和光的笼罩下，旅人们的面目无法被看得太清晰。

只能隐隐地看见眼窝、眉骨和鼻梁的走向与阴影。拢在灰金色的雨雾和光中。

他们就像用金子，用尘土，用发光的暖岩雕成的雕像。

然而他们不是雕像。他们有生命，他们四处走动，发出声音。

洛芙诺去行道树下搜集伞撑的时候，罗辛特就留在原地听着那些声音。

请告诉我你究竟有多古老？有多神秘？

罗辛特对这世界说。

（3）

像回应她的那句疑问和祈求一样。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是锅子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人声：笑语，埋怨，嬉骂，叹息。

听上去好像是一队刚刚暂停旅途准备歇脚和吃饭的旅者。

紧接着是往锅里注水的声音。

还有搬暖岩的声音。

“斯坦林，不要用烧火钳掰冰竹叶！”

那一拨当中有人这么说，

“你该做的是放晚光莲火盆！”

“我没拿烧火钳！”

应该是斯坦林在答话吧，

“我要收拾一点冰竹叶，再编一个植物口袋！”

植物口袋？

罗辛特的耳朵竖了起来。

她从没见过这东西。只听过。在《光辉者行谊》里。

在那启蒙史诗中，光辉女王阿莱芙带着先民长途跋涉来这里的时候，常常编织植物口袋。

罗辛特害羞得就像一阵最纤薄轻弱的雨雾。

她没从雨雾中探出头去，询问半句关于植物口袋的事。

她只是听着人们吃完了那餐饭，又开始睡觉。

编口袋的依然在编口袋。

传说中的冰竹叶在他手里淅淅刷刷。像雪和雪摩擦，像谜语兰的小纤维被从大纤维束里撕开。

睡着的人们已经在打鼾。

鼾声，还有梦呓声。

还有乌朗羊的梦呓声。

还有鸟哕声。

风律鸟咴咴，时音鸟喈喈。腾空时翅膀撕裂风，像剪刀沿着布匹飞驰。

晨雾散开，白昼来临。

罗辛特恍然如在梦中。

《光辉者行谊》里唱，先祖们从遥远的万明渊走来。

他们听到的声音和她听到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4）

罗辛特不知道是自己的灵魂更古老，还是星幔之地的历史更古老。

然而，在那嘈切又灵动的历史之声中，她好像也触摸到了自己的灵魂。

她迫不及待地要到洛芙诺身边去。

不知道去了洛芙诺身边要做什么。

但她知道，就是要赶紧到洛芙诺身边去。

行道树也是灰金色的。就像用闪光的尘雾堆叠而成。

从细长的枝干到铺展的叶片，都是一个颜色。

洛芙诺背着一堆树枝。

它们全都高过她的头顶。

在她背后，像一块圆形的光晕。

“咦，你怎么来找我啦？”

洛芙诺笑得双眼弯弯。

像桃花的花瓣。

“我来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罗辛特迅速找到了借口。

当真来到洛芙诺身边，她反而有些茫然。

“没什么啦。你看，我捡到了这么多。”

洛芙诺伸展手臂。

“再捡下去的话，就是贪心了。”

所以罗辛特蹲下身，帮她把干枯的石头树枝在地上铺开，一条条理顺，摆得不那么枝枝叉叉，再用绳子束缚起来。

白鸟从长满野花的平地上一下子飞起来，飞向遥远朦胧的山峦。

没有声音。但罗辛特确信自己听见了一些歌声，看见了一些早已化为灰烬的野花。

罗辛特听见、看见了那个古老的纪元。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真的很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

和喜欢的人一起，缠缠绵绵地谈情说爱，细细碎碎地打理着看似无聊的日常事务。

这本是她不屑一顾的那种故事题材。

可是，和长途跋涉的前世相比，和刀光剑影的往昔相比，这样平凡琐碎的生活实在是弥足珍贵。

不论是先祖，还是曾经的他，是不是都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