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幔故事集 第13章 第三卷 第二章

（1）

距离抵达栖鸦山下，并在陶俑族人的小帐篷里安顿下来，已经过去三四天了。

启程的时候罗辛特已经做好了陪着洛芙诺昼夜操劳的心理准备。

她以为这一切会像从前陪着洛芙诺走南闯北的时候一样，洛芙诺集中注意力于自己的事务上，而她在旁边拎着工具和材料，时不时地打个下手，以及，把食物放进温针兜加热，放进冰叶兜保存……

虽然一直是做杂活，但至少是陪在洛芙诺身边。

陪在洛芙诺身边，也享受洛芙诺的陪伴。

然而，这里的生活和那些时日并不一样。

陶俑族人们的工作，节奏快，线程繁杂。

洛芙诺适应得很快，罗辛特却跟不上。

洛芙诺可以一边跟他们一起做重活一边开动脑筋，组织出接下来的任务和实现路径。罗辛特只能做体力活。

罗辛特力气大，但听不懂太多的指令，也做不到足够精准的地步。

同她合作，对她、对合作者都是折磨。

此外，洛芙诺对陶俑族人的工作抱有极大的兴趣和激情，罗辛特则没那么感兴趣。

所以，罗辛特就被独自一人留在帐篷里，做些类似于架锅煮饭烧水和送饭的简单工作。

（2）

罗辛特本以为自己能胜任这种操持家务的辅助者的工作。

她擅长动手，喜欢跟锅碗瓢盆和食材打交道——它们只不过就是换了个样子的染料和染缸。

但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会开小差。

洗菜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盯着水珠，观察它们从菜叶上滚下来的样子。

往铁锅底下放暖岩的时候，会忍不住比较暖岩的大小、轻重，乃至密度、性味和颜色。

有几次，都该去给洛芙诺送饭了，她却发现自己正把白昼灵光和仲夏水岸的碎屑用小纸条扫到一堆，准备称一下重，等重取粉末，再洒进水里，搅拌开。

不知不觉间，她碾碎了莴梨和扇子枝——都是蔬菜——的枝叶，观察碎屑和汁液的颜色。

她甚至一看到煮花穗和玉米的水蒸气就想使用雾蜡封固的技巧。

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伤春悲秋。

（3）

自童年时代始，罗辛特就很容易忧伤。

世界是混乱的，人心最隐秘的角落，有着**、暴虐和恐惧的存在。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罗辛特就可以通过前世记忆的残存知道这些事。

这一世，她出生和长大的锅炉地是个美丽和平的地方。

然而，罗辛特从小就无法像其他降生在那里的孩子一样，正常地、健康地、活泼地长大。

不过，在一个既是意外也像是必然的平凡夏日，她将棉质头巾浸泡在南风之心花茶里，观察到花茶的颜色一寸一寸蔓延到头巾上，又观察到那颜色在头巾被风干之后变成了别的颜色。

从此，罗辛特就不再有时间去忧伤和绝望了。

自那天起，罗辛特采集了更多的植物和石头，学会了煮谜语兰和沉寂牧人取丝，又学起雾蜡封固，学起用软尺为别人量身形，用暖岩笔描绣花样子，以及裁布缝衣服。

密集的快马加鞭的进修，好似是被好几辈子的急切与饥渴不断驱动。

在那样勤苦的习练与劳作下，她没再有更多的时间忧伤。

再说，染好了线织好了布做好了衣服给人们穿上。

那种快乐和成就感也挤走了很多的忧伤。

现在，整天闲着，碰不到染料和染缸。

真后悔。没把那套行头从霜苔带过来。

此外，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能给她带来成就感了。

她端给洛芙诺的食粮一点都不好吃。

（4）

好忧伤，好忧伤。

罗辛特感觉心里在下雨。

一闲下来，就会想起古老而深刻的前世。

她记得那是一个怎样纸醉金迷又乌烟瘴气的世代。人人都在自我夸耀却没有人在真正地自我实现。

她记得那位美丽尊荣的强悍者出生在怎样的泥潭里，又付出了多少代价才爬上辉煌的神坛享受奢靡的晚宴。

她也记得那一个自己怎样被金钱砸在身上，怎样被别人买卖和羞辱。又在爬上神坛之后，享用过多少的财富和美人——全都是活生生的有爱有恨的对生活对未来对他抱有美好期待的人。

美丽的穿金戴银的躯壳，精明的盘剥算计的头脑，夜色下的珠宝，浴缸里的红酒。

然而，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初心，什么是善良，什么是生命的意义了。

在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罗辛特就时常感到疲惫和苍老。

疲惫、苍老之外，还有一种深刻的自我厌弃。

那股厌弃究竟发展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

只要能找到不算太痛的方法，她真的就可以把这副躯壳给立刻抛弃掉。

罗辛特还记得，在学会染色和织布之前，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最大动力或许就是，要活到见到另一个来自前世的人为止。然后，赎罪。

赎完了罪，自己所拥有的今生今世就可以随便了。

随便到可以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

（5）

像扔件旧衣服一样随意……

罗辛特坐在帐篷里。

两片花瓣被风吹进来。

罗辛特慢慢站起来，走出帐篷。

一大棵辛夷树，立在帐篷后面。

粉白色的花瓣扑棱棱地掉下来。

又一个春季过去。

罗辛特望着天上的云彩。

花开花落，云起云散。

罗辛特隐约记得，在好几年之前，自己曾因为能用雾蜡封固和染色留住花和云的美丽而欣喜若狂。

罗辛特捡了两瓣辛夷花卡在耳朵后面。又穿上最好看的旧衣服。

那是条有点花里胡哨的裙子，没错，是条有点花里胡哨的裙子。

罗辛特记得前世的自己在众人面前举起宝剑、大斧，展示健壮的肌肉。这一世自幼年到成年，她也都习惯灰黑色的简朴的长裙、长裤和衬衫。

但那条裙子是极其温柔的辛夷花色。缝着一圈毛边，是栀鸟羽。左胸前一朵云朵般的布蔷薇，挂着两条飘带。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要继续。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她得继续活下去。

她为洛芙诺付出的还不够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