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深处的洞穴,雾气氤氲。
一个年幼的男孩,站在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前。
镜面如深潭,荡漾着幽微的涟漪。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镜面。
“你……”
男孩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究竟是谁?”
镜面微光一闪。
有一个飘渺的女子显形。
孩子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你是我娘么?”
镜中的声音没有波动:“不是。”
“那……”
男孩又猜测。
“你是我亲戚?”
“不算亲戚。”
连种族都不同好吧。
他被剔了仙骨,甚至凡人都算不上。
她虽为他续上了之前剃的几根仙骨。
但数量远远不够,便又加了几段妖骨。
男孩感受到了女子语中复杂的情感,但他不懂那究竟为何。
他扭头,看了看洞中成堆的法卷。
“你……为什么总是给我这么多东西?”
没等镜子回答,他已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知道了!你是我师父!对不对?”
镜面那头的女子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叹了一下。
像山风吹过镜面。
“我谁也不是。”她只能这样说。
因为她还有事要做。
“你乖乖在这等我。”
“过段日子……我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镜面上的涟漪渐渐平复,最终彻底恢复了普通镜子的模样。
只留下山间的雾气,和一个有些失落的男孩。
——————
她已经很久没来了。
他每天都在等她。
可是每天都会失望。
不过,男孩还是有在乖乖等镜子亮起。
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还是一千年?
他也不知道。
时间流逝,她也会送来相应的用品。
每次,他都想要同她多说说话。
但每次,她都行色匆匆。
只是嘱咐自己,好好修炼。
他当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日子也不算难熬。
某日,地动山摇,洞口的结界“咔”地一下,自己就裂开了。
余震不断。
因这洞有仙法护佑,许多慌不择路的小精怪涌进来,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于是他每日的功课便多了一样。
一边照顾小精怪,一边等她。
这日,又一只翅膀带血的小雀儿,跌跌撞撞地飞入洞中。
它啄他的衣角,拼命要把他往洞外扯。
大概是因为它也痛极了,怕极了,觉得这洞也不再安全,只想拖着自己往洞外蹦跶。
又或者,是因为外面有受伤的同伴。
男孩蹲下来,抱起小鸟。
给它治疗后,装好自家宝贝镜子,便跟着它出了山洞。
——————
少典有琴从青城山上下来。
入了人间城郭,他便有些挪不动步。
街市喧嚷,货郎吆喝,糖人面塑,杂耍百戏……
于他皆是新鲜。
夜昙立在山头上。
瞧瞧,她都发现了什么!
有了虹光宝睛,就是方便呀!
她二话不说,立马踩着云头跟踪上了。
日头西斜,见夫君进了客栈,她也开了一间。
次日又跟。
是夜,没上房住了,只能荒野露宿。
夜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点柴。
百无聊赖,她便拢了一些乾坤袋里的牛骨头,盯着出了神。
熬夜的结果就是……起晚了!
翌日,待她揉着眼睛钻出临时搭的草窝,往山下瞧时……
那丛篝火边早已空无一人。
——————
夜昙就往最近的城镇去寻人。
她溜达在城里,看到有人群聚集。
有热闹不看,岂是她离光夜昙的风格?
当即挤了进去。
原是一对穷苦夫妻,实在活不下去,欲将儿子卖予一位富贵人家,给人病入膏肓的女儿冲喜。
那家儿子不同意,这会儿正拉拉扯扯,动静挺大,故引来路人围观。
只见那对衣衫褴褛的夫妻,正死命拉扯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哭天抢地。
“儿啊!你就当救救这个家吧!”
“赵员外家小姐眼看就不行了,冲喜若成了,咱家就有活路了!”
那少年梗着脖子,拼命挣扎:“我不去!”
周遭看客指指点点,有唏嘘世道艰难的,有道这孩儿不孝的。
竟还有人点头称是:“能给赵员外家冲喜,也是造化……”
啧啧,这年头还有男的卖身的。
夜昙眼珠一转,正想路见不平。
就看到少典有琴丛人群中走出。
只见他上前与那对夫妇低声交谈了几句,又从那愁眉苦脸的妇人手中接过一物。
少典有琴略一颔首,转身便走,手中还捏着那刚换来的……
一截儿略显粗糙的红纸。
红纸到底是什么东西,夜昙根本不关心。
她眨眨眼,准备速战速决。
几步便追上前,拦在少典有琴面前。
少典有琴有些奇怪。
“姑娘?可是有事?”
“这位公子~”
夜昙怕吓到人,于是捏着嗓子,故作娇羞状。
“小女子方才见公子仁心侠骨,心生爱慕,不知公子可曾婚配?若不嫌弃……”
少典有琴被这突如其来的求亲弄得有些窘迫。
但他是不可能真的同人成亲的,便侧身避开。
语气却依旧礼貌。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实非良配。”
言罢,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快得不像凡人。
生怕人追上来似的。
夜昙:“……”
嘿!竟然又拒绝本公主!
她只是略略恐吓,就从那对老夫妻那套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他手上的是喜帖!
竟是自愿代替那家的儿子去冲喜!
还是免费的!
真是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夜昙有点生气。
当即就去了女方家里,还使了一点手段。
不过是把自家美人刺往赵家老爷脖子上一架罢了。
小事儿小事儿~
既然他不答应成亲……
她就去威胁女方。
嘿嘿。
夜昙凑近榻上气若游丝的真·新娘。
无视了她身后那杀猪般的哀嚎,开始“商量”(威胁)。
“赵小姐,你这病怏怏的样子,嫁过去也是耽误好人家的公子,不如……这亲事,让我替你算了?”
赵小姐(被迫)表示“十分赞同”。
于是,夜昙贴心留下一粒仙丹,又大笔一挥,将聘书上的原主姓名硬生生涂改成了——夜昙。
她火速找到上一世,梅宝琴居住过的那个偏院家宅,强行租赁了下来。
就这样,假新郎和假新娘在新婚夜会合了。
少典有琴推开新房门。
他已做好准备,看护一位垂危的姑娘,全一段善缘。
贼头贼脑窥探的夜昙当即倒回床上。
烛光摇曳,新床上锦被隆起,盖得严严实实。
少典有琴缓步走近,温声道:“姑娘……”
被子底下立刻传来纠正,声音闷闷的却中气十足。
“该叫娘子……”
夜昙根本等不及,自己掀了被子。
露出一张脸——面色蜡黄,布满麻点,嘴角还歪着一颗硕大的痦子!
她把自己变得超级丑。
堪称惨不忍睹!
“你……”
少典有琴惊得后退半步。
赵家小姐生的究竟是什么怪病?
“叫我昙昙就好。”
丑新娘咧嘴一笑,露出还算整齐的白牙。
更是与脸形成惨烈对比。
“昙……昙?”
少典有琴下意识重复,这名字……也算好听。
“我记得赵家小姐名讳不是……”
夜昙立刻狡辩,辩说是府上下人失误,写错了聘书名字,将错就错罢了。
她说着,竟猛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作势要扑过来。
“哎呀,**一刻值千金!夫君,不如我们早点洞房吧?”
猴急猴急的。
“不宜如此!”
少典有琴慌忙后退,避开她的魔爪。
此时此刻,他依旧坚信这是那位病重的赵小姐。
或许是病糊涂了吧。
“姑娘……昙……昙姑娘。”
面对对方如狼似虎的眼神,他努力维持镇定。
“你病体未愈,当好生休养,切莫……激动。”
究竟该如何安抚这位热情过度又“病入膏肓”的新娘呢?
夜昙看着他努力保持距离又难掩无措的样子,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
少典有琴见这新娘虽言行逾矩,但念及她重病缠身,不忍她情绪激动,伤了根本。
他指尖凝起一丝灵力,想施个安神术,让她安稳睡去,只当**已过。
然而,他如今这点微末道行,在夜昙眼中简直如同儿戏。
她甚至都没从被窝里完全出来,只抬了抬手指,便将他那点小法术原路堵回。
少典有琴只觉得头脑微微一晕,眼前景象水样晕开。
仿佛能看到红烛暖帐,香气氤氲,身边人巧笑倩兮……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旖旎幻觉。
思绪却比平时迟缓了许多。
夜昙玩心大起,顶着那张丑脸,嘟起嘴就要亲他。
少典有琴下意识地侧头避开。
“不要……随便亲我。”
“为何?”
夜昙歪着她那丑脸。
“你我已是夫妻,拜过堂的~亲一下又何妨?待会儿咱们还要洞房呢!”
“我会控制不住……”
他知道,自己是妖怪。
如果和人类亲密,那会影响她的。
她本就有病,岂不是会立时三刻气绝身亡?
少典有琴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耳畔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夜昙的“嘿嘿嘿”。
——————
翌日。
晨光熹微。
少典有琴是被唇上温软湿润的触感惊醒的。
研磨、辗转……缠绵……
一时间竟惹人沉醉。
他倏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依旧惨不忍睹的丑脸,以及……
她正在做的事!
少典有琴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弹坐而起,手忙脚乱将人推开,力道之大,差点让夜昙摔下床去。
“你!你做什么!”
夜昙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非但不恼,反而叉起腰,理直气壮地瞪回去,声音比他还响。
“你吼什么吼!咱们不都已经……那什么了吗!”
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眼神瞟向凌乱的床铺和他散开的衣襟,暗示意味十足。
“你自己干的好事,这会儿倒装起清白来了?”
少典有琴如遭雷击,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微敞的领口,再回想昨夜那模糊又暧昧的片段。
难道……昨夜他迷糊之中,竟真的……
少典有琴脸颊滚烫,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是啊……毕竟……是他先对她用了幻术。
如今这局面,他百口莫辩。
少典有琴看着自己那新鲜出炉的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的新娘。
她与自己预想中病弱垂危的模样截然不同,心中疑窦丛生,迟疑着开口。
“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我能有什么事?”
夜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生龙活虎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拽个趔趄。
“好得很!从未如此神清气爽过!”
少典有琴被她扯得晃了晃。
看着眼前这张精力充沛的丑脸,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莫非……她当真采补了他?
“来来来,别傻站着了,看看咱们的院子!”
夜昙兴致勃勃,不容分说地拉着他在这个她强行租来的小院里转悠。
院子角落,种着几株瘦梅。
夜昙目光扫过梅树下那片旧土。
下面可是埋着他的上一世——梅宝琴的几块遗骨呢~
她心里盘算着,还是等月黑风高的时候再挖出来偷偷给他补身子吧。
少典有琴被按坐在石凳上,面前是一架旧琴——宝琴的。
他心神不宁,流出的调子也带着几分杂乱。
“好听~”
夜昙凑过来,双手托着那张丑脸,故作娇憨状。
“我之前在街上看到夫君你的时候,就已经被你的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深深吸引了呢!李~秦~公子~”
她音调拖得老长。
少典有琴琴音一乱。
他有些做贼心虚。
“我并非……并非……”
他想否认,想说事情不是这样。
他不是李秦。
可昨夜种种让他语塞。
他甚至都无暇去想——若夜昙真的见过李秦,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呢?
“不是什么?”
夜昙明知故问,眨着她那丑陋却灵动的眼睛。
“你是李秦嘛!难道不对?”
她笑嘻嘻地又凑近几分,唤道:“琴郎~”
这称呼让少典有琴耳根一热。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琴弦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噪音。
“没……没什么。”
“你……你莫要捣乱了。”
他只盼着这位言行无忌,精力过分旺盛的“娘子”能安分片刻,让他理理这团乱麻般的思绪。
——————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夜昙鬼鬼祟祟地蹲在一株梅树下,吭哧吭哧挖出一段森白,又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不错么,还有些香味么~”
仿佛一只闻排骨的狗。
上一世梅宝琴的一段骨头。
她想给少典有琴偷偷安上。
安上安上~
安上你就是梅有琴啦~
夜昙捏着骨头,悄无声息地摸回卧房。
刚摸到榻边,比划了一下,准备施法。
“你做什么?”
少典有琴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尴尬和……一丝惊悚?
少典有琴看看夜昙手上骨头,终于回过神来了。
“你究竟是谁啊?”
夜昙眨眨眼,迅速将骨头藏到身后,挺起胸膛,理不直气也壮。
“我就是你娘子啊!还有,你需叫我昙昙!”
“莫要胡说。”
少典有琴蹙眉。
“赵家小姐病弱垂危,绝非你这般……你为何假扮她?”
夜昙见瞒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叉腰道。
“因为我喜欢你啊!”
自己要是直接冲过去让他退婚,他是决计不肯的。
“我不过是给些金子,对方就知难而退了,有什么可惜呢?”
她凑近一步,眼睛亮晶晶的,将难题抛给他。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少典有琴被她这一连串的操作和直白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本无意婚娶。亦非你夫君。我只是想帮李公子一家……我会些医术,也想帮帮赵家娘子。”
“我不管不管!”
夜昙耍赖。
“婚书你接的!洞房你进的!我现在就是你娘子!你得对我负责的!”
她顶着丑脸,还理直气壮,未免有些好笑。
少典有琴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也是。”
无论如何,局面如此,他确有责任。
“那拉钩!”
夜昙立刻得寸进尺。
“一百年不许变!以后咱们就是……就是小青姑娘和白素贞!”
少典有琴:“……”
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在说什么啊?
但……自从下山,他日日拂拭的那面镜子再没有亮过。
鬼使神差的,少典有琴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轻轻勾了上去。
——————
清明时节。
夜昙扯着少典有琴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
“听说城里可热闹了,我们去看看吧?”
不等他回答,便兴冲冲地拉着人往外走。
“走走走!”
东京街头。
人潮如织,车水马龙。
夜昙兴致很高。
看到卖花的摊子,她凑上去,摸摸娇艳的牡丹,又摸摸身边少典有琴的手。
“小玫瑰呀~真好看~”
她哼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小调。
顶着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蜡黄带麻子的丑脸,蹦蹦跳跳。
而少典有琴面对熙攘人群,则略显局促。
一个芝兰玉树,清雅绝伦。
一个顽石杂草,蹦跶欢脱。
引得街头行人纷纷侧目,目光在这对璧人?身上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瞧那公子,真是好相貌……”
“可惜了……旁边那妇人怎生得那般……”
“唉,一朵鲜花插在……”
少典有琴被夜昙扯着,感受着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耳根微热。
终是忍无可忍,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试图尽快离开。
“呀!”
夜昙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你干嘛?”
又捶捶他。
“我可以自己走呀!”
少典有琴却不答,只是抱着她,步履沉稳地朝着人流稍少的清明上河园走去。
“方才议论之言,你……别放在心上。”
少典有琴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语气有些不太自然。
“……这个,送你。”
“骨笛啊?”
夜昙接过来,美滋滋地打量。
“花了不少钱吧?
“咳咳……”
少典有琴轻咳两声,眼神飘向别处。
他的钱……自然是随手用术法幻化的。
但此刻,他只想看她那鲜活灵动的笑容。
夜昙看穿了他的窘迫,也不点破,笑嘻嘻地从自己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他手里。
“喏,今天的开销,本姑娘都请了!”
她豪气地一挥手,仿佛真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丑女,要包养这位落难的美男子。
不等少典有琴反应,她又一把拉住他手。
“走走走!那边好像更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