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底下,剑锋雪亮。一只修长的手托住剑身。
“已刻了剑铭,叫做问寒山?”顾明菡摆弄长剑,问道。
陈言微立在一旁,应一句:“是,巧手付千斤封炉之作。”
他已换了身干净衣裳,双手拢在袖中,不时看向院落那端门窗紧闭的厢房。
“付千斤么,倒也不算白瞎了我的东西。”顾明菡挽了个剑花,吓得陈言微后退三步。
“失礼。”顾明菡回头朝他一眨眼,握着剑翻出凉亭,跳到亮堂堂的院子中央。
飞花剑潇洒飘逸。顾明菡中庭舞剑,剑风扫过院中花树,刮落花叶纷纷。
“这么长的剑,也不知打来给谁用。”顾明菡收了势,不大满意,“上京城里敢用这般长剑的左不过那一两个老鬼,也不知靳兆华原本是打算孝敬哪个。”
他远远瞧一眼那花里胡哨、华贵非常的剑鞘,嫌弃极了,只一眼就移开视线。他转过脸看向有意阁,懒懒散散评了一句:“小师弟身子骨这样弱,不似长寿之相呐。”
陈言微怒道:“顾公子此言,未免唐突!”
“先生何必生气。”顾明菡道,“汀州最好的大夫已在我府上,更有衡山道人座下高徒,能救则救,若不能,又能怪谁呢?”
他眉梢上忽然浮现喜色:“和微若是听说他小师弟折在我这儿,少不得上门寻仇,正好同我比上一场。”
陈言微青着脸。顾明菡的话不假,若是府上如今这二人救不了楚瞻明,那便是请来衡山道人本尊,恐怕也回天无力。
陈言微忧心忡忡。他已去信知会抚州,三公子平安归来,恳请派人先护三公子回越州。不知那边几时来人,楚瞻明的伤他自作主张瞒下,只希望来的是秦迎,而不是飞龙卫中左右二位大人。
顾明菡再出剑,剑尖点在花枝上,一簇合欢花落下枝头,被他用剑托住,手臂一转,送上肩头。
花丝散落,纷纷扬扬。
顾明菡拂了拂衣袖,微笑抬头:“十日生死的解药我已差人去取,先生且耐心些。”
他双眼清亮,几日前刚刚算计了人去送死,此时再见苦主,竟全无愧色。
陈言微倒不怕他赖账,微不可见一点头,说:“有劳顾公子。”
有意阁中一丝声息也不曾传出。
又过片刻,房门推开一道缝,金钏捧着铜盆出来,盆边的帕子被血水染成浅褐色。裙上环佩叮当,金钏朝院中二人微微躬身。
顾明菡问道:“金钏儿,我小师弟可醒了?”
金钏黛眉微蹙:“小公子的伤拖了几日,如今不大好。”她面露不忍,继续道:“手臂上那处……道长将烂肉剔去一层,眼下已敷了药。王大夫另开了内服的方子,婢子这就叫人去药堂按方子抓,厨下早已候着了。”
顾明菡点点头,长剑指天,又向下劈落。剑光如流星。
“你和银钏办就是,缺了短了,自去支银子,不必问我。”
金钏应了是,端着盆往后院走去。
“小师弟瞧着文弱,有几分脾性,倒是能忍。”顾明菡慢悠悠地说。
陈言微松开紧握的拳头,长长叹出一口气。刮肉之苦,不知该有多疼,楚瞻明竟能忍住一声不吭。
日头又高了些,照得院中白晃晃一片。顾明菡眯了眯眼,伸手在眉上搭个凉棚。“眼晕!”他埋怨一句,不大情愿地收了剑。
那柄值一张描金笺的宝剑被他随手掷入鞘中。问寒山从亭中石桌上滑落,而他拍拍手,欠奉眼神。
有意阁里,隔着两道帷幔,庄随月坐在方凳上,脖子已僵了,只能慢慢地转。
金钏端来热水,又将桌上冷茶换了新茶,劝他:“公子用些茶水。婢子已收拾了东厢房,请公子过去休息。”
“我不去。”庄随月红着眼圈看过去,有气无力地说,“好姐姐,我就在这里歇一歇。”
金钏柔声道:“有婢子在这儿守着,公子宽心。”
庄随月仍是摇头。
金钏劝不动他,只好将东厢房里的被褥搬过来,铺在软榻上。
帷幔里头,银钏卷着袖子,帕子一拧,新换的清水又成了药汤似的颜色。
灵云道士配的伤药性子烈,钻进伤口里头,不出一刻钟,生生让楚瞻明痛醒过来。
视野模糊一片,他五指揪破被面,一把挥开靠近前来的银钏,挣扎着就要起身。
被子从肩上滑落,眼前天旋地转,他摸不到剑,手心触到胸前粗糙的织布,三两下就将纱布扯松。
“道友!哎呀道友,使不得!”灵云道士按住他,“不能动,不能动!”
楚瞻明喘着粗气,面上潮红一片,眼神仍是散的,被两个大夫七手八脚制住,动弹不得。
“道友!”灵云道士几乎按不住他,“是频道啊道友!家师衡山!贫道仁心观灵云!”
灵云道士唤了几声,可是楚瞻明无神的眼睛始终不见清明。他暗暗叫苦,自己一届行医治人的大夫,论力气如何比得过这习武的。
后头的王大夫已整个人趴到床上,抱住楚瞻明双腿,一张脸憋得涨红。
里头动静大了,渐渐传了出去。
“阿秀!”外头有人疾呼一声。
楚瞻明闻声转头,动作微顿。恰在此时,银钏出手如电,飞快点过他几处穴位。
楚瞻明顿时脱力,软软地倒了下去。
灵云道士眼疾手快,扶住他的肩膀,先将纱布重新绑好,随后才将人塞回被子里。背后的汗干了又湿,他对银钏苦笑道:“多谢姑娘。”
银钏红着脸,声音细如蚊讷:“不敢。”
外间里,庄随月被金钏拦在帷幔前:“公子,灵云道长吩咐了,不让进去。”
“好姐姐,我只看一眼。”庄随月恳求道。
金钏脚下微微一动,再次挡在他跟前。庄随月快走几步,想要绕开她,可是无论走到哪里,金钏都能将他的路严严实实挡住。
顾明菡府中侍女皆有武艺,比他强上百倍不止。
庄随月泄了气,退回桌边,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道长说了,虽然凶险,可是不算迟。”金钏满上水,柔声道,“厨下正煎着药,婢子得去盯着些,公子可万万不能打搅了二位大夫,若出了差错,公子才要后悔呢!”
庄随月关心则乱,此刻冷静下来,知道金钏的话半分不假,再不犟了,低声说:“我晓得了,姐姐放心去就是,我不闹了。”
“在听闻公子爱吃甜嘴的点心,婢子已差人往城中百香楼去了,公子先歇着,一会儿婢子让人在凉亭里头摆上饭,请公子与那位陈先生同席。”
“有劳姐姐操心。”庄随月对她微微一笑。他软了语气,脸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显得格外乖巧。
金钏放下心来,推门出去。
日头渐渐高了,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亮堂。庄随月虚了虚眼睛,半趴下去,转头看向帷幔后隐隐约约的人影。
纱幔被门缝中泄进来的风吹动,在眼前轻轻摇晃。揽月阁里也有这样一幅纱幔,四角坠了玉铃铛,在地上叮叮咚咚地响。庄随月呼吸渐沉。
灵云道士一出来,就看到桌上趴了个人,嘴巴微微张着,竟是睡着了。
庄随月眼下发青,一头长发从桌上淌下去。他睡梦中仍皱着眉,握住桌沿的手指头轻轻颤动。
灵云同王大夫轻手轻脚出了门。
陈言微远远看见他们出来,赶忙迎上来。
“眼下他睡得沉,药不急着喝,先叫灶上温着,几时醒了,到时再喝。”王大夫仔细嘱咐了银钏,又对陈言微道:“那位公子身子虚,像是早年亏了底子,需得慢慢地补,切忌猛补、大补,用那些虎狼药材,反而损害他气血。”
陈言微连忙拱手行礼,道:“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必当铭感于内。”
王大夫挥了挥手。他收了顾府一份丰厚诊金,哪计较恩仇,拎着药箱乐呵呵地走了。
院中空落落,三两彩衣婢女拎着食盒从月洞门进来,款款走上凉亭。
陈言微收回视线,问道:“道长离了柳州,便随顾公子回汀州了吗?”
“是。我本欲改道抚州,被他强留……不提也罢。顾氏一早在柳州置了宅子,府上婢女具是从上京来的,上下打理得体。”灵云道士慢慢道,“十日生死当世奇毒,算算日子,饮雪山庄老庄主昨日已到十日之期,恐怕不日便有讣告传来。解药你若放心不下,可到观云阁寻我,我帮你瞧瞧。我虽不擅药理,但毒倒是略懂几分。”
道士说完,仍有不忿:“顾明菡这般待人,枉称大侠!”
他想起梅山道上顾明菡如何亲近楚瞻明,一转头却将他算计干净,害得人伤重至此。道士连连摇头,实在可怜。
“道长仁心。”陈言微轻叹,谢过他的情,随后又问:“那徐力行,如今也在府上?”
“关在柴房里头,叫我去瞧了一次。胳膊没能保住,如今不过是吊着命罢了。”灵云念一声无量福寿。
此人倒是活该。陈言微不喜,可是观灵云道士似有不忍,于是只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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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汀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