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路比来时更难走。
“此地诡谲,且那船家不以真面目相见,只三言两语,我信不过他。”楚瞻明低声说,“阴律司如今尽是新挂牌的,先跟在他们身后……若能去黄泉渡自然更好,若行不通,再走不迟。”
他让庄随月蒙住脸,又用撕坏的外袍裹住问寒山太过打眼的剑鞘。
“此行我有私心。”楚瞻明说,“我欲入阴律司一探,若我被抓,你们即刻离开。我自想法子脱困。”
陈言微有些忧虑:“公子,那地方易入难出。”
“我省得。只是我需得再见他一面。”他语气平淡,黑暗中不辨神情,“此一别即是死别,在那之前,我还有话要问,只他能答。”
庄随月拉住还欲劝阻的陈言微,接了话:“阿秀,你自去做你的事情,不必忧心我们。你不在时,一切事宜,我听陈先生的。”
楚瞻明的手拂过他额头,带起一股细细的风。地下本就阴凉,行走多时,身上仍不见汗。楚瞻明的手依然是冷的,因此不敢碰他,只带了笑说一声:“好。”
岸边石头高低不平,转弯后分不清是坎还是坡。三人走得有快有慢,渐渐拉开了距离。
庄随月跟不上,三步踉跄,脚底一软,被陈言微推了一把才站稳。他累得眼晕,憋住一口气强撑着。
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头,楚瞻明脊背挺拔,依然走在前头。庄随月咬了咬牙,对上前搀扶的陈言微道了一句:“多谢先生。”
陈言微只他辛苦,可这地方一刻不能耽搁,于是只道:“此地难行,三公子慢些走。”
庄随月被他半推着爬上了先前的坡,牙齿咬破了舌头,疼得直皱鼻子,可是一声不吭。
要是王府教习见了如今的庄随月,恐怕也要啧啧称奇。从前最怕苦的三公子,平素跌一跤都要兴师动众,惹得阖府不安生,竟也能咬牙咽了疼,低头听话了。小书房里可从未见过此情此景。
陈言微尚不知晓自己轻轻松松,已将王府教习十余年来的辛苦比进了泥里。若是知道了,大概也只会摇摇头,付之一笑。流言不可尽信,他先前只觉得庄随月少年纨绔,没个正形,偏偏拖累楚瞻明四处奔波,连越州都不敢回。可这一路相处,倒真觉出三公子几分讨喜来。他握住庄随月的胳膊,将人拉了上来。
“有劳先生了。”庄随月扶着地,低低地说。
这路走过一次,楚瞻明记得高低,便不管身后那两人如何摸黑攀爬,先一步探路,不多时,果然遇上了前来探查的人。
枪尖划过岩石,带起一星火花,来人趾高气昂,喝道:“前头是谁?报上名来!”
楚瞻明用手掩住嘴巴,闷声回话:“程小青!”
“程小青?”来人一听,不耐烦道,“朱大力人呢,可找回来了?”
“找见了,就在后头。他内急,耽搁了。”楚瞻明压低了嗓音含糊道。
上头滚下一块石子。
“懒驴上磨!我早说他不行,非得……”那人收了腿,又骂一句,“还不快过来?金阳呢?”
“来了!”陈言微匆忙应了一声。
“磨磨唧唧!”那人转身就走,“这地方早没人了,大人贵人事忙,忘了,你们也忘了不成?”
“我在底下见到几间空屋,里头似有人影,便过去探了探。”楚瞻明慢慢走了上去。
那人嗤笑一声:“江水鬼的屋子,谁敢来住?”他一向看不上新来的,听见脚步声靠近,懒得回头,直接迈步走了出去。
楚瞻明略停了停,待到庄随月二人接近,这才跟上去。
再向上不似来路,小道平整,似乎是人为开凿。
庄随月灵光乍现,当即解下短剑递给陈言微。东西一入手,陈言微立刻对他打算了然于胸。二人无言达成默契,落后楚瞻明五步远,沿途刻下路标。
小道逼仄,复行数十步,不见开朗,再向上攀一节,前方显出一点红光。
红光幽微,浮在暗中,真像是鬼火一般。
直到带路那人伸手拿下接过,几人才发觉,原来是一盏无主的红灯笼。
这道口竟开在阴律司背后。五根粗壮的支撑木顶住木楼摇摇欲坠的地基,他们从木柱中间穿过,翻身入了围廊。
楼外人类人往,木牌子挂在腰间,连走路都底气十足。
那红灯笼吊在细竹竿上,竿子一翘,灯笼转过半圈,露出墨笔写的两个大字——开道。闲散站立的杂兵见了灯笼,让开一条歪歪扭扭的路。
在这地方受人瞩目,绝不算好事。庄随月惦记着自己那一沓未显出半分神韵的画像,更加不敢抬头。他一手扶腰,一手揉着肚子,将眉眼皱成一团,被陈言微扶着往前走。
红灯笼带着三人一路来到司门外。门槛高高,非得一跳才能跨过。
那人说:“自个儿找地方呆着,一会儿升堂,别碍着诸位大人的眼!”
楚瞻明连忙弯腰抱拳,应了一声:“是!”
见他识相,那人也不再多话,哼了一声,提着灯笼走了。
庄随月疾走两步,到了楚瞻明身边,一口气终于松懈下来,身子一软,被楚瞻明稳稳扶住。
阴律司正堂空阔,形制与府衙一般无二。上手设一高座,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另有一块黑色惊堂木,经年累月,已被磨得瓦亮。
堂上高挂牌匾,写的是“是非功过”。高座下另设一席,桌边搭着个纸糊的脑袋,一捆竹篾子扔在草席边上。桌上则垒着高高的书山,秃头毛笔东一支、西一支摆着,将墨水涂得满桌都是。
挂牌的杂兵分列左右,乌泱泱站了两群。他们混在其中,并不打眼。
“都说身前青天断罪,死后阎王定功,不知阴律司的‘大人’又是哪位。”有愣头青兴致勃勃,高兴地问道。
边上有人嘘他:“不想活了?何不再大声些,也让大人们听听你的蠢话!”
“不过一问,哪里这般计较了?”那人不服,“我看你也不晓得,在这儿拿腔唬我呢!”
“嘿,小子,你管我晓不晓得,我就不说,你自发疯去吧!”
周围人齐齐哄笑起来。
年轻的那个阴着脸,目光仿佛淬了毒,狠狠盯着搭话那人。而那人寸步不让,倒像是乐在其中,手腕一翻,袖里剑滑出,按在指尖。
司里严禁打斗,可四周具是看热闹的,连一个出声制止的都没有。
楚瞻明不动声色,一手挡着庄随月,一手拉住陈言微,后退到墙边。
人群飞快地空出一个圈,给那两人让足了地方。楚瞻明眼尖,瞧见场边已有人拎着钱袋开了盘,四五个人围在身边嘀嘀咕咕,手指一勾,叮当入怀。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门响。
众人齐齐回头,只看见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闲庭信步,自门外行来。
他一路畅通无阻,手里打着拍子,口中哼着一段小调。他经过“发财”、“平安”两块牌子,跨过那个纸糊的人头,走到最上首。
他一撩衣摆,施施然落座。
男人咳了一咳,将满桌东西一一摆正,随后双手一合,淡淡道:“带人吧……判官何在?”
他四下里一寻,有些无奈,捏了捏鼻梁:“把判官找来。”
堂下先是一静,随后人人争着往门口跑去,要做寻人的头名。
此时站着不动反而显眼。楚瞻明三人混入其中装模作样赶了几步。陈言微凑近前来,在他耳边说出一个名字。
“黎仲元。”
楚瞻明点了点头。阴律司向来是黎家两兄弟轮番坐镇。黎伯谦早年为官,素有清名,客栈说书先生口中的黎大人正是那位。而黎仲元……他鲜少在外行走,只听闻行事少章法,叫人摸不着头脑。
庄随月被几个人高马大的踩了两脚,哎哟一叫,几乎跳了起来。
“啊呀,这是做什么。”门外有人问道。他声音不大,可是以内力催发,远远传进殿里。
黎仲元一声:“还不滚进来!”
楚瞻明伸手挡在庄随月头顶:“低头!”
只听见布料兜风,呼啦啦抖动。一双素色布鞋从几人头顶踏过,如履平地,一裹着厚衣的书生飞踏入殿。
他转身朝着人群和善一笑,面上两团桃红色的胭脂挤到眼下,活像猴屁股。
判官到了。
楚瞻明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业镜台中那位,当即低下头,找了个高壮的汉子挡着,步法变换,身边人尚未看清他动作,他已轻巧地闪过去,藏住了身形。
他竖起手指压在唇上,对庄随月笑了笑。
惊堂木一敲。门外的人全涌进来,将正殿两侧塞得满满当当。
“好了,带人吧。”黎仲元一哼。
判官轻手轻脚捧起那颗纸糊的人头,向上一送,罩在了自个儿头上。两支秃头毛笔左右开弓,厚厚的衣袖里头伸出两只青白色的手。
他对着桌上簿册念到:“和尚犯事,二进宫,今次当重判。”
四个汉子两两背扛,在堂下摆上两张高背椅。
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一人粗布僧衣,衣袖破烂,双手合十,正低头念佛。另一人满面怒意,一身锦衣却狼狈,正是焦人宛。
见有座椅,焦人宛毫不客气,将衣袖一拢,端端正正地坐了。和尚却立在一旁,口中喃喃不停,枯瘦的身板不比椅背宽上几分。
黎仲元将二人一一审视,又一敲木。
“好了,升堂吧。”
[求求你了][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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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黑水渡(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