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彩灯被剑风斩落,咕噜噜滚到道中央。桃红色的缎子被火苗一舔,熔开两个焦黑的眼儿。地板光洁,倒映着外头的大红灯笼。暗处有鼓点疾近,刚燃起的火被接踵而来的十余只脚踩过去,立即成了灰。
一角青碧色的袍子飞掠而过,楚瞻明屈膝落地。他用余光向后一瞥,抬步跨上高座,在那掺了银线的锦缎软垫上用力一蹬,从门里飞扑出去。
三把长刀劈面砍来,他就地一滚,起身再跑,问寒山横里一送,扎透窗纸。门板另一面瞬间有血花爆出,只听得一声惨叫,有人倒地。血顺着地板的坡度流淌,淤积在门槛后头,被脚步声震得轻颤不止。
血泊上跨过几只脚,黑色的人影抖动,如同寒鸦惊飞。
楚瞻明疾步向前,将彩灯依次挑落。眼前一道道暗下去,他忽然将剑柄在手中转过半寸,自肘下向后斜刺。
尾随而来的寒芒停在他肩上一寸。锐器入肉,被骨头一拦,震得楚瞻明手心钝痛。
这一条道走到了头。他转过身来,毫不犹豫,长剑横扫。
影子们被他一剑呵退。问寒山剑身长过玄同,追赶的死士轻易不能近身。
他缓缓踏出一步。
面前的众人皆用黑布蒙住头面,一身黑衣,腰上悬挂一枚金蝉。
蒋均相国府中蓄养的金蝉卫。
达官显赫私募暗卫,向来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一如吴王府飞龙卫一般。蒋均能与周诚抗衡,靠的不仅是智谋。
飞龙卫密报中曾提到,蒋相国府中藏有前朝旧人,掌握着一套寻踪问迹的隐秘法子。王府探子试了几回未曾得手,早被察觉而不自知,被人一路跟进越州城,险些酿成大错。
金蝉卫善隐匿,一旦被他们盯上,便好似惹上一群甩不脱的苍蝇。
楼下两声哨响,调子悠长。
金蝉卫中有人以哨音回应。
两道寒光闪电般落下,一向脖颈,一冲腰腹。来不及思索,楚瞻明抬剑架刀,借死士的力气将自己向上一甩。他抓住房梁轻轻一荡,落地的同时,玄同点刺,废了打头那两人拿刀的手。
又两人左右包抄,以剑相敌。荣枯剑举重若轻,那二人势越猛,楚瞻明的动作越静。玄同横劈竖削,绕腕翻一个剑花,刃上血甩落在地,渗入地板缝隙。
口哨声再起,三人结阵,轮番近前。一时间鸣金之声不绝,楚瞻明被击得连退三步,脚跟抵住墙面。
他一人不敌,不多恋战,翻身跳到楼梯之上。
如今大门已闭,寿台上焦人宛与鸳姥打得正酣,鹊、雁两位姑娘助阵,金铃铛搅局,乱了哨音往来。
眼见有人把住楼下关卡。楚瞻明毫不犹豫,转身向上跑去。
一声长哨,金蝉卫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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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悠悠。码头上竖起长竿,红灯笼与白幡一齐轻轻地荡。
陈言微与庄随月将罩衫扔在半路,稍微变换打扮。这时辰船夫尚未归来,哪怕有天大的急事,都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庄随月独自立在一旁,微微出神。片刻后,陈言微快步走来,低声道:“打听过了,最近的船也需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若有心人在鬼市中搜寻他们二人,半个时辰虽不够寻到码头,可也足以探问到二人行踪。
庄随月点了头,忽然□□向下一蹲,问道:“先生看看我这马步蹲得对不对?”
陈言微被他一吓,连忙道:“三公子这武功,回府再练不迟!”
庄随月泄了气,索性蹲在地上,将王府嬷嬷打出来的风度与教养全抛下。
左右这地方水土贫瘠,连草都长不出几棵,又有谁来挑他好赖。
陈言微只好陪他蹲着。两人这般模样,倒与旁边歇脚的几个行商近似,歪打正着,刚好避开了走上码头的一行三人。
灯笼底下,一个瘦得像只小耗子一般的男孩儿被姐姐领着,亦步亦趋,紧紧拽住姐姐的袍子。一个麻布衣衫的汉子跟在旁边,长刀傍身,不是祝风又是哪个。
他们停在近水处。
这厢里庄随月正问到:“先生果真不愿教我吗?多领一份王府武师傅的月例银子,何乐而不为呀?”
“回了王府,哪还轮得到我这三脚猫教三公子。”陈言微哪敢教他,三公子金贵,万一被他教坏了,有几个脑袋能赔,只好哄他:“有缘遇上了,承蒙三公子不嫌弃,与在下演练几招,倒是美事一件。”
庄随月哪能听不出他话中真意,也不恼,笑他:“先生拿我当小孩儿了。也罢,强扭的瓜不甜,随先生喜欢罢。”
二人不约而同静默下来。
庄随月一时想楚瞻明练武时在山上被人往林子里赶,该是如何辛苦,一时又想他如今不知是什么境况,躲过了没有,打起来没有,跑出来没有。
最终还是恼自己拖累。这双手从前连一只沉些的酒杯都不愿举,瞧也瞧不上粗笨刀剑。这一路走来,多受人掣肘,他早后悔了,可后悔无用。如今他是逃了,阿秀仍陷在那诡谲地方。
他担心得厉害,眼下却不能提,嘴上话愈发地多了。他搜肠刮肚,又问:“那这明月楼,先生往后再不管了么?”
陈言微被他无心之言一刺,神色暗了暗:“不管了,往后自有我的差事做,我已发了誓,往后……待公子离了飞龙卫,要往南还是往北,陈言微甘为马前卒。”
庄随月听了,倒像是十分认同,正儿八经考虑起来:“是了,到时候该寻一处桃源乡去,好好过日子,再不管这些是非。”
“桃源乡可没有琳琅阁。”
“先生又笑话我了。”庄随月笑叹。
陈言微一拱手,也笑道:“岂敢岂敢。”
他看出庄随月神情不属,可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两人并未言破,只看着码头外,盼船快些来。
唯有无需顾念他们二人的安危,楚瞻明才能彻底放开手脚。
两个人一苦笑,一皱眉,正各自胡思乱想,前方不远处忽然乱了起来,动静闹得大了,整个码头的人都看了过去。
远远地,陈言微便看见方才那耗子似的男孩子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指着旁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哆嗦得浑身骨头都快要散了架。
“是他……是他!姐姐,就是他!”他放声尖叫。
梁若衡二话不说,长枪在手,向前一指,冷冷问道:“你是人牙子?梁正阳要了你多少银子?”
老人家慌忙摆手,白胡子一翘:“女侠,这位小公子怕是认错了人,小老儿从江陵过来,昨日方才入得鬼市,哪儿认识什么姓梁的还是姓杨的!”
那小孩儿不依不饶地哭:“他撒谎!他撒谎!”
梁若衡的枪又向前了一步。有人上前制止,可她抡起枪来,身边几人顿时唉哟叫唤着躲了开去。
祝风冷眼旁观,一转身,刚好同蹲在地上的陈言微对上视线。
“走。”陈言微当机立断,将庄随月一把拽了起来,喝道:“走!”
庄随月被他拖得踉跄。眼前的世界上下左右摇晃,颠得他险些咬到舌头,勉强稳住身形,这才渐渐跑了起来,与陈言微一前一后过了望乡台。
他记得楚瞻明说过,过了业镜台,就是阴律司,心中总惦记着方向。不短的一段路,三公子跑得气喘如牛,几乎是被陈言微半扛着,跑过客栈和摆摊老头儿,跑过门窗紧闭的鸳鸯楼。
鬼市活人被他们惊动,纷纷探出头来。斗笠老头指着他们哈哈大笑。
陈言微一双手铁钳子一般,紧紧箍住庄随月的手腕。他不敢停步,从前读书考学,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时逃命,轻功到用时也恨少。此刻他只恨背上不能生出一对翅膀,直飞出此地去。
两人一脚踏上石阶,那栋贴了黄符的房子已在眼前。脚下是一条分岔路,陈言微正要辨认方向,身后突然有风声逼近。
他将庄随月向前一推,转过身去,用扇子一挡。
削铁如泥的宝刀砍一把扇子,实在大材小用。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白玉扇骨已被雁翎刀砍断大半。饮雪刀法凶猛,陈言微练的把式六分花哨,剩下四分用处里也没带凶劲,在祝风刀下全无还手之力。
他边挡边退,广袖拂开去,扇子在手里转开了花。
祝风并未使出全力,同他动手只和逗弄小猫小狗一般闲适,还问一句:“明月楼的事情,在下有所耳闻,先生,可惜了。”
陈言微额上已渗出了汗,哪有闲心与他寒暄。他咬住时机,手腕一拧,丝绢扇面顿时绞住刀刃。陈言微将剩下半幅扇子一抛,打了祝风个措手不及,随后当即回身,几步追上庄随月。
他们越跑越快,却没发觉不知何时起,四周的灯笼少了、渐渐没了,道旁房子变得又矮又破,活人没了踪影,地上的雾却愈来愈厚。
而祝风竟停下了脚步,露出了一丝微笑。
在他脚边,一块不大的石碑被枯树遮掩,隐隐透出四个血红的字来——
六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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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鬼市(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