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第30章 柳州（五）

书房无锁，蒋凤一推门，先被扑面的灰呛得咳嗽起来。他捂住嘴巴，不敢咳出声来，憋得满面通红，弯腰摆了摆手，叫他两个先行。

徐力行一哼，走了进去。

墙边两架书卷竹简，低处几本已被虫子啃得破破烂烂。书房正中是一张黄檀木画案，木纹流畅。一块灰扑扑的砚台压住一叠纸片。徐力行将之抓起，一张张翻看起来。

“宣德四十五年闰月，柳州梁正阳于通利钱庄举取银钱足贯五十两，举利十两。”徐力行念道，“逾期未还，则抵卖御赐瓷瓶一对，珍珠一斛。”

再有一张：“立据人柳州梁氏，今借到徐义足银十两整，来年正月本利一并还清，立此约为证。”

整整二十二张，具是欠条。

徐力行心中有几分不忿，鄙夷道：“三千两银。姓梁的赌运不佳，胆子倒是大，也不怕被人大卸八块，拿去卖了还钱。”

蒋凤哈哈一笑：“他怕什么，他不正是仰仗那块令牌，若非如此，岂能有人甘愿赊银子与他。”

庄随月碰掉一支干硬的毛笔，正低头寻找，却在案下拾到一封皱巴巴的信。

信上字迹俊秀，既无称谓，亦少落款，只提说欠银小事一桩，只望他替子孙着想，至少为若衡留下几分家财。

徐力行接过去一看，顿时面露不屑，道：“怕是他那命不好的儿子。如今还有什么可说，早不知被人牙子卖到何处去了。”

梁府并非诗书人家，架上书册更是游记话本居多，四书五经不成套，另有一本诗集拿去垫了桌脚。

庄随月绕了一圈，又在画案四周捡到三五张脏兮兮的纸，无不是欠条。

书房从前往后，只需五步就能走到头。徐力行在东北向的墙角寻到两块叠放的破砖，移开砖头，发现地上有个不深不浅的坑，里头扔着一只空荡荡的钱袋子。

徐力行半蹲下去，将手指伸进袋子里一挠，摸出了半张黄纸写的符箓。

他急忙将空袋子摔了回去，道了一声：“晦气！”

“连镇宅子的银子都挖出来用了，这地方不必再看，已被人掏得底朝天了。”徐力行道，“开门令贵重，梁家老大人豁出命去卖给天下一楼的人情，若是我，只会贴身放着。要我说，便往正屋一探，梁正阳武功稀松，就是被他发现，也没什么要紧。”

蒋凤咳哑了嗓子，扒着门框低声应了一句：“听你的。”

庄随月自然没有异议。

门外树影狰狞，印在窗纸上，好像个张牙舞抓的怪人。守夜的护院玩忽职守，早已溜出门去潇洒，门房里的老头儿睡得人事不知，偌大的府邸中，只有三个人的脚步声或轻或重，窸窸窣窣。

庄随月向上望了望。屋檐上除了几片飘飘忽忽的树叶，再不见旁的踪影。

他心里痒得厉害，分明尚未脱困，却已生出了得意之色。庄随月三番告诫自己切莫张扬，这才按捺下来，仍装作老老实实的模样，跟着那两人沿书房外的走廊向北，过一道月洞门，就到了正院。

西厢房久无人居住，房门歪斜，窗户破了几个大洞。庄随月被蒋凤拽着，躲到假山后头。这石头瘦而皱，背靠着硌痛腰背。庄随月向旁躲了躲，被蒋凤一把按回去：“少瞎动弹！”

庄随月后腰一撞，只疼得脸色一白，扶着腰腹诽道：且多忍你们一时。

徐力行从另一边蹲行过来，借着石头遮掩，向外张望。

东厢房烛火未熄。正屋则已灭了灯。

玉盘倒映池中，照出池底纠缠的池泥与绿藻。水面上蚊蝇悠哉，有人从旁经过时，惊起一片涟漪。

庄随月小声道：“二位，不若留我在外头望风，带我进去，反倒给二位好汉添乱。”

蒋凤不信他的鬼话，手往他肩上一拍，直将他拍得脚下一软。只听蒋凤恶声恶气道：“贼小子，你若是望着风跑了，老子岂不亏了？就叫徐老狗拎着你，敢跑，就卸了你的腿！”

“欸。”庄随月撑住背后的太湖石稳下身形，“莫要动气，我晓得了。”

徐力行冷眼看着，说了一句：“不如这就卸了你的腿，还省了以后麻烦。”

嘴仗无需再打，三人屏气收声绕过池塘，贴着西厢房的墙根走到正屋窗下。

房檐的影子笼罩石阶。池塘中忽然哗啦一响，一只青皮蟾蜍跃上岸来，鼓起肚皮咕呱一叫。

房内依旧无声无息。三人静待片刻，慢慢起身。蒋凤的手掌按在了门板之上。

寂静催生困意，草丛里蛐蛐鸣叫，庄随月听得脑袋嗡嗡，强打起精神，隔着一臂距离跟在徐力行身后。

“怎的？”徐力行发问。

蒋凤推门的动作停在半路，他听见了一丝极细微的动静，本能地向后一仰，同时伸腿一踢，将房门破开。

一柄迅疾如风的枪擦着他的鼻尖飞出，枪上红缨湿了酒气，带起的酒香直勾勾往他鼻子里钻。千钧一发之际，蒋凤心猿意马，咽了一口口水。

正屋房门大开。冷寂的室内，桌椅翻倒，碗碟碎了满地。一披头散发的疯子单手执枪，一身酒渍衣裳，赤着双脚立于满地狼藉之中，朝他们大喝一声：“何方小贼！”

他面色枯黄，鼻尖通红，握住枪杆的手也不大稳当。如此形容，实在不足为惧。徐力行反手拔刀，猛虎扑食一般攻上前去向前去。这一刀大开大合，势如千钧，与那红缨枪相撞相撞，震得屋内那人十指发麻，脚下连退三步，几乎贴到墙上。

刀光之后，来不及喘息，两枚银叶小刀直冲他命门而去。梁正阳就地一滚，躲了开去，衣裳几乎全散开来，露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胸膛。

他深深地喘着气，语速极快：“谁雇的你们？通利？进财？梁某人言而有信，夏至前连本带息，一定还上！”

听了这话，徐力行眼珠一转，当即笑了起来，装作追债人说道：“你这厮好不要脸面，这等推脱之词说了一遍二遍，难道三遍还有人信？今儿个要不然拿出银子，要么，就把你家老太爷的令牌拿来抵了这账！”

梁正阳脸色骤变：“万万不可！”

蒋凤一听便领会了意思，在旁帮腔，做出个狰狞鬼脸来：“老东西，识相些就把开门令交出来，也帮你省些皮肉之苦！”

这屋子闷着一股酸味。梁上蜘蛛结网，里间床榻帷帐塌了大半，被褥铺到地下，缎面抽了丝，白毛毛的一层。

梁正阳拄枪站着。他脚下虚浮，早已被酒水泡软了骨头，昔年在校场里被武师傅踢打着催出来的功夫，也还回去了七八。

他不敢再战，欲张口，先打了个酒嗝。梁正阳面上浮起一团红晕，将那粉红的鼻头熏得更亮：“区区鼠辈……也敢肖想天下一楼的人情？我梁家虽落魄了，却也不是人人能踩一脚！你两个小贼不似追债……想拿我家的东西，也得看配不配！”

三人正对峙，门外却有脚步声细碎地远了。

蒋凤凝神一听，道了声：“不好！”

他怒目圆睁，向徐力行喊道：“人跑了！”说罢，也不等徐力行反应，自顾自转身朝门外扑去。

夜风扫过青石阶。屋外空荡荡一片，哪里还有庄随月的影子。

蒋凤脸色黑沉，眼锋四下一扫。庄随月身无武功，这两息的功夫，绝不能跑出院子。

他小心地探出一步，踩在檐影边缘，这时余光瞥见墙后有衣摆一闪而过。蒋凤眼中轻蔑之色更盛，正要举步靠近，忽然间，一道银亮的光凭空出现，瞬间逼至眼前。

蒋凤大惊，当即疾退。

剑客从天而降。蒋凤使出了八成功力去躲，可这把剑比电光更快，三记连刺，将他的所有退路封死。

蒋凤全然来不及动作，手指刚刚夹住银叶小刀，颈间却一凉，已被剑锋扼住喉头。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能。

眼前是个陌生青年，一身黑色夜行衣，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

蒋凤被这人三招拿下，心中气极，恨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青年不答反问：“楚和颐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找他？”

“你为那姓楚的来的？”蒋凤紧紧盯住近在咫尺的剑客，“是你主子？好一条衷心的狗！”

三言两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剑客依旧目光平静，手腕微不可见动了一动。蒋凤只觉得颈间微凉，领口随即湿了一块。

他立时噤声，不敢拿命挑衅这不知姓名的高手。

剑客再问：“谁送你们出的天牢，谁叫你们去的越州？”

这一问未等到回音，正屋的一扇前窗忽然从里破了开来。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窗口一跃而出。

徐力行追着梁正阳飞身落入院中。

先前吃的药虽有奇效，可也不是仙丹。此刻他握住长刀，额上已渗出冷汗，吊起的左臂不住地颤抖，将手心里的纱布攥成了结。

那喝糊涂的老赌鬼摇摇晃晃地站着，身上衣裳又添一道破口。

他眯着眼将面前三人数了一遍又一遍。

“今夜……热闹。”梁正阳缓缓道，“府上许久不曾有客，真是怠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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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柳州（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