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清也并不是做慈善的。提供给他们的住所、吃食都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而已。
林一看到所有人都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打着地铺时,不免有些心疼。
明州城夏秋多雨,那湿气顺着地面爬上身体,虽不会立即生病,但日子长了,保不齐会损伤脾胃、甚至引发关节炎等疾病。
林一犹豫思索着,要不要将人带回谢府。
在醉仙楼吃饭的时候,谢承南还顺嘴提过,打算去招工。
谢府上的活计并不算多,苍邪能干,一人抵得过三人,往往顺手就做了。但到底是个偌大府邸,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这些人虽是女子,却并不是养尊处优之辈。
况且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世道确实对她们不公,但也没有人有义务白养着她们。
作为过渡,不若先让她们在谢府打杂,做些洗衣、打扫、采买之类的工作,不太重的体力活也可以分给她们。
这些人现在并没有足以傍身的一技之长,若真放出去,下场可能也是被倒卖掉,好点的说不定能去到和善些的大户人家做个妾室。
但这又相当于将自己的人生交于他人之手了,林一着实不愿看到如此局面。
想来她们也有此担心,所以才不愿意离去。
林一将想法与雪芽说了,立马得到双手支持。但随即雪芽的一个问题将她打回原形。
工钱怎么开?
让人干活,不给钱是不行的,哪怕谢府有足够多的空房提供食宿。不给钱,那不叫雇工。但开工钱的话,这么多人,必定开不高。毕竟谢承南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从不见他有什么赚钱的营生。而杏林医舍也许久没开张了,没什么银钱。总不能守着那点父亲返回来的回门礼,坐吃山空吧。
等等——杏林医舍!
她怎么把这茬忘了?
医舍以后要做大做强,肯定是缺人手的。如果能教她们认识药材,便可以帮忙按照方子抓药。到时只需按照市场价开给她们药师的工钱不就行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识材抓药教得,那学医也教得了。若真能教会她们,以后便可以去自谋生路。
林一忽然笑出声,暗叹果然车到山前必有路。答案就在她面前,只需向前走一步,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出城时一辆单薄的马车,归城时便是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样的行程想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
起初还有人担心,若是被自家丈夫或是旧主顾看到会被找麻烦。
后来便也不怕了。
因为仇小姐告诉她们说,只管大大方方,昂首阔步地往城内走。
她们是要去永安侯府当工的,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偏要叫那些狗男人们看看,离了他们,姑娘们只会活得更好。
这话很让人触动。
或许,自打她们出生起,就没有人如此肯定过她们自己的力量。
于是,这天夜里的明州城中有一道奇异的景色——仇家小姐,永安侯府的少夫人,带着一队人从郊外浩浩荡荡地进城,嬉笑轻快地直奔谢府而去。
借着夜市灯火,有人看清她身后跟着的姑娘、妇人们,有的相貌平平、有的美得令人心惊,有的已年近珠黄,有的才不过垂髫未束。
目睹的行人们猜测纷纷。最终大多得出来一个结论:莫不是他们夫妻二人不和,仇清也一气之下要给小侯爷纳妾了。
看这队伍里老老少少,参差不齐,看来是故意恶心小侯爷的。
就说那仇家小姐不是个省油的灯,一般人怎么有福消受?连小侯爷也不例外。
而议论中心的谢承南,正在家里叼着荔枝,优哉游哉地享受着最后的安宁。他还不知道,很快,向来清冷的侯府就会人满为患。
喧闹人声停在谢府门口,嘱咐雪芽将大家安顿好后,林一去找了谢承南。
吱呀——
“回来了?”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月,谢承南已经不拿她当外人了,眼皮也未抬,翻身趴在榻上,继续入神地读那本苍邪从小作坊里淘回来的‘太子恩仇录’。
正读到当今太子为情所困,因心上人离去而日日颓唐,纵情声色时,一只手自上方抽走了书。
“诶诶——干嘛?”
谢承南意犹未尽地撇撇嘴,无奈问道:“怎么了?”
林一讪讪一笑:“我想和你商量点事情。”
谢承南看着她的表情,直觉有些不妙。
林一现在的表情确实不太寻常。天知道她下决定时有多痛快,现在开口时就有多心虚!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已经安置进院,没有撤退可言。
林一硬着头皮开口:“我在郊外,置了一处……宅院,你知道吧?”
说是宅院都太美化它了,其实就是一处别家荒芜不要的破院子,稍微修葺后就住了人进去。
谢承南当然不知道这些,只点点头,疑惑道:“知道。在醉仙楼的时候不是说了?”
“那你应该不知道……我先前在那院子里,安顿了一些人。”
谢承南模糊地预感到了接下来事情的走向,警惕道:“什么人?”
“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大多是被夫家抛弃或是走投无路的女子,绝对没有歹人。”
她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谢承南哪里还猜不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仇大小姐,你不是要告诉我,你想把人带回来吧?”
“……不是。”
谢承南那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到底,就听她紧接着小声说道:“不是想带回来,是已经带回来了。”
“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太小,谢承南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林一眼睛闭上又睁开,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做都做了,怕什么?不就是带几个人回来,谢承南还能打她不成?
他要真的不同意,自己再把人换到仇府,母亲应当会收容自己吧?
虽然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但还是害怕谢承南会因此而对自己恼怒,甚至是失望。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替谢承南做决定了。就算谢承南本人并不追究,但是不是有点太不尊重他了?
“对不起,没和你商量,就擅自把人带回来了,你要是不同意……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把人送走。行吗?”
说到最后,林一语气中带了些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小心和讨好。
不知为何,听得谢承南有些难受。
“你可真会找事情。”谢承南终是叹了口气,“带我去看看吧。”
林一知道,他这便是答应了。
那感觉仿佛咬了一口外表酸涩的青橘,汁水炸开却尝到了清冽的甜。庆幸和理应如此的欣喜漫过心底,林一借着开门的动作捂住心口。
他这人总是这样,嘴上抱怨着,却愿意一次又一次为她妥协。这大概就是她总能擅自做主的底气吧。
雪芽将人安顿在了荒废多年的偏院里。
多年未曾启用,设施路面早已积攒了厚厚的灰尘,杂草长得更高。
连初来乍到时,谢承南故意为难她,让人除草,都没好意思让她除到这里,其破败程度可以想见。
这些姑娘们却并不嫌弃,自发地打扫收拾起来。
一时间尘土飞扬。很快就有有经验者去取了水盆来,将水洒在地面上,这样便不会再扬尘了,只是尘土将地面弄得泥泞不堪,非一时半会儿能打扫干净的。
谢承南走到偏院门口时,林一提醒他:“人可能有点多。”
谢承南屏息听了一下,院子里竟然出奇地安静。想来这个‘多’,应该也不会太多吧。
打脸来得如此之快。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谢承南以为自己进了田螺姑娘的集体宿舍。
雪芽在一旁帮忙搭把手,顺便等着自家小姐归来。没成想推门进来的却是小侯爷。
她畏缩着叫了一声“姑爷”。其他姑娘也有模有样地学道:“姑爷好。”
谢承南转动僵硬的脖颈,被他视线再次锁定住的林一尬笑着摸了下脸:“人稍微有点多。”
谢承南转回头,看着那十几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点头认可道:“确实,有点多。”
他向前走了一步,恰好踏进泥地里,旁边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立马蹲下来要帮他擦拭鞋面,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谢承南侧身避开了,“没事。”
虽然嘴上说着没事,却还是有些肉疼地看看自己的鞋,锦面上赫然飞溅上几滴豆大的泥点。
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丝履,前些日子瑶娘着人送来的,一直没舍得穿。今天穿上出去吃饭,也是有着隐秘的心思,想看看仇清也究竟能不能注意到自己的新鞋。
奈何人没看到,就平白弄脏了。
谢承南不忍地移开眼,问道:“你打算怎么安顿她们?总不能真在府上住一辈子吧。”
事关自己的去处,姑娘们低头打扫的手不停,却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刚好府上缺人手,我想先让她们在这里帮工,等到医舍开业了,便选一些人,去医舍帮忙。”
总归办法是比困难多的。
“好,你想清楚了便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