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短暂的几分钟里,江与曾设想过很多遍,那“卧底之人”的心魔会是什么。
但他从未想过,他会看到他自己。
更想不到,他会看到这些本应该只留在他记忆里的画面。
莫非,重生的不只是他?慕潇然也有着他上一世的记忆?
江与心思百转千回,却始终想不明白,慕潇然究竟是怎么入魔的。更想不通——她的心魔幻境里,居然有他。
他心下五味杂陈,但不得不暂时收敛内心纷杂的思绪,潜心观看接下来的画面。
用追杀者的视角看自己被追杀,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黑衣少年一身轻功极好,被上百人围堵也未落下风。
他本可以逃出生天,却频频回头去望追杀者中最前方的人。最后,甚至停下了脚步。
像是故意一般,他被追上了。
幻境里的江与立在树梢上,俯视树下众人。来得人很多,他怕是逃不掉了。
可他并不慌张,径自看向为首者:“师父,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他挥剑斩向旁人,却被慕潇然挡下。招式过了几回,她忽然卸去威压,轻声传音:“快走。”
江与却置若罔闻,招式愈发凶猛。
他天赋极高,慕潇然只能用出几分真本事,抬剑抵挡。抵挡到最后,她不得不挥剑——
可江与等的就是这个!
长剑穿胸而过。
“师父,用我的命,可以换你不要死么?”
他看到慕潇然骤然停滞的表情,却无力再说什么,扬起一个笑来。
…………
幻境之外,江与愣住了。
在慕潇然的记忆中,自己……竟是主动寻死的那一方么?
他捂住脸。所谓“重生”前的记忆渐渐模糊,而眼前的一切却又那样真实,令他分不清真假。
他好想停下来,理一理脑海中纷乱的记忆。
可幻境仍在继续。
江与死后,慕潇然在簇拥下回到山口。
“清惟真君果然厉害!”
仙盟盟主举起酒杯,重重摔在地上,笑道,“大义灭亲后,没人会再怀疑您的立场。”
慕潇然不语,垂眸看向地上淋漓的酒液。
她在长长的石阶拾级向上,先走到药阁。
丹炉前跪着一人,身体被万箭穿过,宛如苦修者一般。
是她的二徒弟,谢渠。
仙盟盟主笑道:“谢渠为魔修通风报信,被当场抓获。争执间,他作势攻击我道弟子,已然伏诛了。”
慕潇然没说什么,继续往上走。
后山禁地,一池熟悉的寒潭映入众人眼中。
只是,水池中央,浮着一具矮小女尸。尸体背朝向上,惨白浮肿的皮肤不忍卒看。
是她的三徒弟,月卿连。
盟主长叹一声:“那江与罪该万死!月卿连不敌魔修,为奸人所害……”
他编的那故事还未完,慕潇然转身离开。
她用了轻功,比江与更快。半座山头在她脚下仿若坦途,几乎立刻到了山顶。
山顶的小屋内,她的大徒弟于溪正在等她。
他身中“寂灭”,浑身透明,生命已至末路。
慕潇然站在他床头,终是控制不住,哽咽道:“于溪……”
于溪抬手拭去她的泪滴,透明的眼泪落入他透明的躯壳里。
他早已发不出声音,但口型是,别哭。
慕潇然擦了擦脸,走出门外。
仙盟开了庆功会,歌舞升平。
她身上被设了缚仙索,灵力有限,无法用出全力。如今翠韶山举目皆敌,就算她有全力,怕也无济于事。
她早知,这是乱世。
从始至终,她想护着的,也唯有四人而已。
可仙盟偏要党同伐异,对他们赶尽杀绝。
慕潇然垂死挣扎。
她割开右腕,鲜血渗进土地,变得黝黑。
翠韶山有一护山大阵。对内,它挡的是江与;而对外,这法阵拦的是意图不轨者。
但慕潇然从没告诉别人,这阵法还有一妙用。
倘若她以性命为引,把一身修为献祭给这护山阵,那么,阵法将会暴走。
开始后,所有身在翠韶山的修士,无一例外,都会死。
“就让这座山,与你们一起,给他们陪葬吧。”
殷红的血液顺着额角缓缓落下,却并不妖异,反倒在她眉目添上几分慈悲。
熹虞年间,清唯真君慕潇然投靠魔道,以身为祭,屠尽仙盟一千二百七十余人。
…………
他真的重生了吗?
如果没有,真正的江与已死,他,又是什么?
江与不敢细想。他往下看。
翠韶山裂成一地石块,渐渐被风沙填平,变成一块平地。
后人在此居住、种植、建筑。许是因为仙盟遗留的传说,渐渐地,这块平地的正中央,变成一间小小的庙宇。
慕潇然便被镇压在这里。
沧海桑田。不知多少个朝代更替。
某一日,一群戴着臂章的年轻人来到这里,看到了这座庙。
有人说:“这不过一座小庙,也要烧么?”
为首者高举火把,洋洋得意:“烧!”
一声令下,庙上牌匾被打砸。大火将庙宇吞了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又过去了很久,一片焦土中,骤然伸出一只干裂的手。
女子浑身脏污,头发长如烂草,五官辨不出个人样。
她指指自己:“我是谁?”
又指指天:“这是哪?”
没人回她。
女子想了想,开始挖土。
她想,既然自己是土里长出来的,那么再挖一挖,说不定也能挖出来别人。
或者是说,她想挖出来别人。
但她注定要失望。
往事留给她的,只有指甲缝里黑黑的污垢,抠也抠不出来。
于是,女子开始寻找记忆。
只是,自她苏醒以来,心底一直有个奇怪的声音。
声音说:“慕潇然,我是你的心魔。”
女子指指自己:“你怎知我的名字?”
“那不重要,”心魔笑了一声,“重要的是,我想要你的身体。”
“你把身体给我,我可以给你无与伦比的力量。”
女子活动了一下身体,道:“我有力量。”
她不再理会这声音,一面融入社会,打着零工,一面继续寻找遗落的记忆。
她找了很久,终于找回一些零碎的片段。
它们大多是美好的,幸福得令她跃跃欲试,甚至愿意和心魔搭话:“原来与人发生联系,是这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他们都死了。”
心魔冷漠地给她泼冷水,“不过,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帮你找回他们的尸体哦。”
女子摇摇头,充满乐观地说:“等我都想起来了,我可以自己找。”
她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把那些碎片缝缝补补,拼凑成完整的记忆。
而她,也终于成为了慕潇然。
也就在此刻,心魔笑她:“想起来了?后悔了?”
“后悔也没关系哦,我可以帮你忘记。”
这一次,慕潇然答应了它。
此后的上万年,她都在重复这样的循环。
想起来、遗忘、想起来、遗忘。
在心魔的诱导下,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快乐的时间越来越多。
怪不得江与会选择入魔——与她此前的想象不同,原来入魔竟是快乐的,可以暂时抛下背负着的一切。
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漫无目的地游荡。
只是,游荡了很久,也没找到那些人的尸体。
或许,昔日徒弟的尸体早就化成了灰,灵魂离散,怎样找回来呢?
看到这里,江与禁不住哽咽了。
他红着眼眶望向画面中央的人。在她的脸上,他好像看不到痛苦,只能看到一点麻木。
心魔越来越大了。
渐渐地,慕潇然开始无法保持理智。她开始频繁地失眠,然后用各种奶||头乐填满自己的时间。
然而,她是个渡劫期。她拥有无限的时间,而这些时间,都被她用来痛苦。
时间。
时间。
还是时间。
画面飞逝。江与不记得她究竟走了多久,只能依稀从身旁的路人衣着上,看出一些岁月的变迁。
直到某日,一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微微弯腰,担忧地看着她。
“女士,请问……您还好吗?”
——是康斯坦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