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之上,白幡无风自动,烛火在骤起的杀机中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将兄弟二人兵刃相向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放大,如同狰狞的鬼魅。
“沈凌霜!你竟敢在父亲灵前动手!” 沈夜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嘶哑,他手中“承影剑”吞吐着寒芒,剑尖直指凌霜,那曾经充满呵护与温和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背叛的痛楚和凛冽的杀意。地上躺倒的族人虽未伤及性命,但流淌的鲜血已将这肃穆的灵堂染上了修罗场的色彩。
凌霜手持“拂晓”与“黄昏”,双刃之上血珠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格外刺耳。他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沈夜,那里面再无半分往日的依赖与温情,只有一片被绝望焚烧后的荒芜与疯狂。
“动手?”凌霜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冷笑,“你们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吗?弑父叛族!好大的一顶帽子!沈夜,我的好哥哥,连你都不信我,我还在乎什么灵堂不灵堂!”
“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三叔公沈巍在一旁厉声喝道,眼中却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阴鸷快意,“家主待你如亲生,你竟狼子野心,下此毒手!如今更是残害同族,罪无可赦!沈夜,还不将这逆贼拿下,以慰家主在天之灵!”
“拿下我?”凌霜狂笑,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就凭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辈?还是凭你——我‘情深义重’的兄长?”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刻骨的嘲讽。
沈夜的心如同被凌迟。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弟弟,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父亲临终前未尽的嘱托,回放着凌霜近日的反常,回放着三叔公的“忠告”。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他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悲痛、失望、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家族的责任,像无数只手,将他的理智撕扯向深渊。
“为什么……霜儿……为什么要这样做?”沈夜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是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不愿熄灭的微光在挣扎。
这一声“为什么”,在凌霜听来,却是最终的审判。他最后一点希冀,也在这句质问下彻底粉碎。
“为什么?”凌霜喃喃重复,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恨意取代,“因为你们骗我!所有人都骗我!我不是沈家的孩子,对不对?我只是个身负‘不祥’血脉的‘外人’!一个需要被你们沈家监视、控制的‘祸端’!父亲收养我,不过是出于虚伪的仁义!而你,沈夜!” 他猛地指向沈夜,声音泣血,“你口口声声说永远保护我,永远在一起!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你却瞒着我,像看管犯人一样看管我!你们给了我一个家,却又让我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是个异类!这种施舍,这种虚伪的温暖,我受够了!”
他积压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弑父?哈哈哈哈!你们既然认定是我,那便是我吧!这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家族,毁了又如何!”
话音未落,他身形暴起,不再理会其他人,双刃化作两道夺命的流光,直扑沈夜!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撕碎眼前这个他曾经最信任、如今却最恨的人!撕碎这所有虚伪的假象!
沈夜被他话语中蕴含的巨大信息量和滔天恨意所震撼,一时竟忘了反应。直到刃风及体,那冰冷的杀机才将他惊醒。“承影剑”本能地挥出,格挡住这疯狂的一击。
“铛——!”
巨大的金铁交鸣之声震得人耳膜发麻。兄弟二人正式战在一处。
这一次,不再是喂招,不再是切磋。而是真正的,以命相搏。
沈夜的剑法,沉稳厚重,如星火燎原,看似不疾不徐,却蕴含着磅礴的力量和后劲,每一剑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愤怒,守得滴水不漏,却又在寻找着一击制敌的契机。他仍然无法对凌霜下死手,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想要制服他、问个清楚的念头。
而凌霜的剑法,则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诡谲、狠辣、刁钻,如长夜降临,吞噬一切光明。他将所有的痛苦、委屈、绝望和恨意,都融入了双刃之中,招式完全放弃了防守,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拂晓”与“黄昏”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光网,不顾自身空门大露,只求在沈夜身上留下伤痕。他的内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疯狂运转,甚至隐隐带上了几分邪异的气息,显然是情绪极度激动下,引动了某些深藏的力量。
“沈凌霜!你冷静点!”沈夜一边抵挡着如同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一边试图喝止。凌霜的招式让他心惊,那完全是一种自我毁灭式的疯狂。
“冷静?哈哈哈哈!”凌霜的笑声扭曲,“看着父亲死在面前,被至亲之人怀疑背叛,你让我如何冷静!沈夜,拔出你的真本事!今日,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双刃如同毒蛇,再次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钻入沈夜的剑网,直刺他肋下。沈夜回剑已是不及,只得侧身闪避,“嗤啦”一声,衣襟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肌肤上传来一丝冰凉的刺痛,已然见血。
这细微的伤痛,混合着灵堂的血腥气,以及凌霜那完全不加掩饰的杀意,终于将沈夜心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温情彻底焚毁。
父亲死了,死因不明。
弟弟疯了,残害同族,刀剑相向。
家族动荡,人心惶惶。
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狂暴的力量。
“冥顽不灵!”沈夜眼中最后一点温度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沈家家主的冷酷与决绝。“承影剑”发出一声激昂的龙吟,剑势陡然一变!不再是固守,而是如同火山喷发,展开了凌厉无匹的反击!
星火,亦可焚天!
剑光暴涨,如同银河倒泻,瞬间压制住了凌霜疯狂的双刃。沈夜的修为本就比凌霜深厚,此刻含怒出手,更是威力倍增。每一剑都重若千钧,震得凌霜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步步后退。
“跪下!”沈夜一声暴喝,长剑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当头劈下!
凌霜咬牙,双刃交叉,硬接这一剑。
“铛——!”
又是一声巨响。凌霜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传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出。他手中的“拂晓”被这股巨力震得脱手飞出,“叮当”一声落在远处。
胜负已分。
沈夜的剑尖,停在了凌霜的咽喉之前,只需再进一寸,便可取他性命。
整个灵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凌霜单膝跪地,以“黄昏”支撑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溢出。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居高临下、用剑指着自己的兄长,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恨意如同实质,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破碎的悲伤。
“杀了我啊。”他嘶哑着,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沈大家主,为你父亲报仇,为你沈家清理门户。动手啊!”
沈夜握着剑的手,稳如磐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剑尖在微微颤抖。杀了凌霜?这个他从小呵护到大的弟弟?这个他曾发誓要永远保护的人?可是……父亲的死,族人的血,家族的规矩……每一样都在逼迫着他。
三叔公在一旁阴冷地催促:“沈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等弑父叛族的孽障,留之必是后患!”
沈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线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已是一片冰冷的荒原。
“沈凌霜,”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如同在宣读判决,“你弑父叛族,残害同门,罪证确凿。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沈家之人,不再是我沈夜的弟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凌霜的心上。他眼中的光芒,随着沈夜的话语,一点点彻底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黑暗。
“哈哈哈哈……”他再次笑了起来,笑声却不再疯狂,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苍凉,仿佛看透了这世间所有的虚妄。“好……好一个不再是你弟弟……沈夜,记住你今天的话!”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猛地将手中仅剩的短刃“黄昏”向沈夜掷去!这一掷毫无章法,更像是绝望下的发泄。
沈夜下意识地挥剑格挡。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凌霜用尽最后力气,身形向后暴退,撞破了灵堂的窗户,落入外面瓢泼的大雨之中!
“追!绝不能让他跑了!”三叔公立刻下令。
沈夜格开飞来的短刃,看着那破碎的窗口,以及窗外无边的黑暗和暴雨,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掠,便如苍鹰般追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沈夜的缟素孝服,紧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他运起轻功,在屋顶上疾驰,目光如电,搜寻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雨太大了,密集的雨线模糊了视线,雷声轰鸣,掩盖了所有的声音。但沈夜凭借着对凌霜气息的熟悉和地上偶尔滴落的血迹,死死地咬在后面。
两人一逃一追,很快便离开了沈家剑庄的范围,进入了庄外后山的密林之中。
山路泥泞,林木丛生,在暴雨之中更是难行。凌霜身受内伤,又失了一刃,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沈夜内力深厚,轻功更胜一筹,距离在不断拉近。
终于,在山林深处,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缘,沈夜追上了凌霜。
悬崖之下,是奔腾咆哮的江水,在暴雨和黑暗中如同一条怒吼的巨龙,令人望而生畏。
凌霜被逼到了绝路。他停在悬崖边,缓缓转过身。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苍白,湿透的黑发黏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迷失在雨夜中的孤魂。
沈夜在他身后三丈处停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凌霜眼中那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束手就擒,随我回去接受族规审判!”沈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缥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去?”凌霜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回哪里去?沈家?还是你沈大家的牢笼?接受审判?哈哈哈哈……沈夜,你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需要接受审判?错在不该被沈家收养?错在不该身负这‘不祥’的血脉?还是错在……太过相信你这个哥哥?”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沈夜的心上。沈夜无言以对。事已至此,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家族的规矩,父亲的死,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父亲……待你如亲子。”沈夜最终,只能干涩地说出这句话。
“待我如亲子?”凌霜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笑声却比哭还要难听,“所以他瞒着我身世,所以你和他一起瞒着我!这就是你们沈家所谓的‘如亲子’?真是天大的恩情!我沈凌霜……承受不起!”
他猛地止住笑,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沈夜:“沈夜,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从始至终,你对我,可曾有过一刻,是真心的?而非因为父亲的命令,而非因为那该死的责任?”
雨水模糊了沈夜的视线,他看着悬崖边上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真心?怎么会不是真心?那些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些屋顶上的星空,那些手把手的教导,那些潜藏在心底深处、无法言说、甚至不敢细想的情感……都是假的吗?
可是,此刻,他能说什么?承认自己的真心?在那所谓的“铁证”和父亲的死面前,他的真心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他是沈夜,是沈家的家主,他必须秉持“公正”。
他的沉默,再一次被凌霜当成了默认。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在凌霜眼底彻底熄灭。
“我明白了。”凌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心死之后的彻底平静。
他深深地看了沈夜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他爱过、崇拜过、如今又恨之入骨的人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带入轮回。
然后,在沈夜惊恐的目光中,他猛地向后一跃,决绝地坠向了那深不见底、江水咆哮的悬崖!
“不——!霜儿!”
沈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伸手想要抓住他!
他的指尖,堪堪擦过了凌霜飞扬的衣角,那湿滑冰冷的布料,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鱼,瞬间从他指尖溜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如同折翼的孤鸟,被无尽的黑暗和暴雨吞噬,迅速消失在下方的江涛之中。
“凌霜——!!”
沈夜跪倒在泥泞的悬崖边,向着下方奔腾的江水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猛烈的风雨声,和江水永恒不变的、冷漠的咆哮。
雨水混合着泪水,从他脸上肆意流淌。他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那一瞬间触碰到的、冰冷的触感。
他就这样跪在暴雨中,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灵堂的对峙,雨夜的追杀,最后那决绝的一跃……所有的一切,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
他失去了父亲。
他逼走了……或许已经杀死了他唯一的弟弟。
“沈凌霜,弑父叛族,从此与我沈家,与我沈夜,恩断义绝!”
不久之前,他在灵堂上亲手斩断兄弟情谊的话语,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回荡。
恩断义绝……
他真的……做到了。
沈夜猛地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空虚,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撕裂。
暴雨依旧倾盆,冲刷着悬崖边的泥土,也冲刷着今晚发生的一切痕迹,仿佛想要将这惨烈的一幕彻底洗去。但那道坠入黑暗的身影,和那最后平静而绝望的眼神,却如同最深的烙印,刻在了沈夜的心上,永生永世,无法磨灭。
长夜,吞没了星火,也吞没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