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凌霜“死”后的第一个除夕。
沈家剑庄张灯结彩,筵席大开,觥筹交错,一派喜庆祥和。族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半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变故,以及那位“陨落”的二少爷。
沈夜作为家主,端坐主位,应对着来自各方的敬酒与恭维。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举止沉稳得体,一言一行皆符合世家家主的风范。唯有坐在他近旁的三叔公沈巍,偶尔能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死寂。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沈夜以不胜酒力为由,悄然离席,走出了喧嚣的大厅。
屋外,寒风凛冽,细雪纷飞。与厅内的温暖喧嚣相比,庭院里冷清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沈夜没有带随从,独自一人,踏着薄雪,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知不觉间,他来到了凌霜从前居住的小院。院内积雪未扫,梨树枝桠光秃,在夜色与雪光中显得格外萧索。这里自凌霜“离去”后,便一直空置着,仿佛成了沈家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沈夜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院内的一切都保持着凌霜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身着月白练功服的少年,曾在这里一遍遍练习剑法,身影灵动,眉宇间带着不服输的倔强;仿佛能听到,他练剑间歇,带着些许抱怨却又依赖地唤他“哥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传来窒息般的剧痛。
他走到院中那株最大的梨树下,背靠着冰冷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发间,他也浑然不觉。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独处之时,土崩瓦解。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从不离身的、已然破损的玉佩——那是凌霜小时候,他送给弟弟的生辰礼物,也是在那个雨夜悬崖边,他唯一捡到的、属于凌霜的东西。
指尖摩挲着玉佩粗糙的边缘,那冰冷的触感,却仿佛带着凌霜最后的气息。悔恨、愧疚、思念……如同无数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霜儿……”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唤,从他喉间溢出,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他没有流泪,只是眼眶通红,里面盛满了无处宣泄的巨大悲恸。
他错了。错得离谱。
为何当初不肯信他?为何要任由那所谓的“证据”和家族的压力蒙蔽了双眼?为何……要亲手将他逼上绝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放弃一切,什么家主之位,什么家族声誉,他都可以不要!他只要他的霜儿回来!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断魂江,绝无生还”,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日夜夜回荡在他耳边。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雪地里,任由寒意浸透四肢百骸,仿佛只有这□□上的冰冷,才能稍稍麻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远处大厅传来的隐约欢笑,更衬得此地的孤寂如同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雪渐渐停了。一轮冷月穿透云层,将清辉洒满院落,也照亮了沈夜脸上那未干的泪痕(他以为自己没有哭,但那极致的痛苦,终究还是冲破了堤坝)。
他抬起头,望着那轮冰冷的月亮,心中一片荒芜。他的“星火”,早已在那场暴雨中熄灭,余生,或许只剩下这无尽的长夜。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遥远南疆的某个阴暗角落里,一个少年正经历着非人的折磨,凭借着对他的恨意,如同野草般顽强地生存下来。那恨意的根源,正是他此刻痛悔难当的、未曾给予的信任。
长夜漫漫,微光何在?
这一年的除夕,沈夜在失去至亲的悔恨与绝望中度过,而凌霜,则在仇恨的烈焰中淬炼着新生。命运的轨迹,在那一刻背道而驰,却又在冥冥之中,为三年后的重逢,埋下了最残酷也最深刻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