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渡口 第11章 吉尔达的面具 1943

1943年的好莱坞，战争的气息渗透在每一个角落，但制片厂体系依旧马力全开，制造着比以往更加炫目的梦幻，以抚慰焦虑的人心。迪伦·奥康纳凭借《天使之翼》的成功转型，戏路大开，不再局限于单一类型。也正是在这时，米高梅启动了一部A级制作的彩色歌舞片《午夜圆舞曲》，意图复制之前《星光华尔兹》的成功，并为他配备了当时最炙手可热的性感象征——丽塔·海华丝。

此时的丽塔，已凭借《吉尔达》中那个穿着黑色缎面长裙、慵懒脱着手套唱着《Put the Blame on Mame》的镜头，成为了全世界盟军士兵贴在墙上的梦想，是当之无愧的“爱之女神”。

第一次在米高梅庞大的排练厅见到她时，迪伦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令人屏息的、带有侵略性的美。她穿着紧身的练习服，每一根曲线都仿佛经过上帝精心雕琢，深棕色的卷发如同汹涌的波浪。她正在和舞蹈指导练习一段复杂的踢踏舞步，动作精准，笑容热烈，仿佛全身都在燃烧。

“海华丝小姐，这位是迪伦·奥康纳，你的搭档。”制片人介绍道。

丽塔停下舞步，转过身。她的目光落在迪伦身上，那是一种专业的、评估性的眼神，带着巨星特有的、经过精心修饰的疏离感。“很高兴认识你，奥康纳先生。”她的声音比电影里稍低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公式化地伸出手。

迪伦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冰凉和迅速的收回。“这是我的荣幸，海华丝小姐。我很期待我们的合作。”他露出他惯有的清爽笑容，眼神明亮，却没有其他男人初见丽塔时那种几乎无法掩饰的迷恋或**。

最初的排练在一种客气而高效的气氛中进行。丽塔是完美的专业演员，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舞步都无可挑剔，仿佛一架精密的表演机器。但迪伦总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协调。在导演喊“卡”的瞬间，她脸上那种如同电力突然断掉般的、瞬间的空洞；在休息时，她独自坐在角落，捧着剧本，眼神却飘向远方，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疲惫。

一天下午，一段需要高度默契的双人舞反复排练都不理想。导演要求他们展现出“火花”，但丽塔的表演始终隔着一层玻璃，美丽，却无法触及。

“休息二十分钟！”导演有些烦躁地喊道。

人群散开。迪伦想去喝口水，却无意中瞥见丽塔并没有走向她的专属休息室，而是绕到了堆放旧布景片的舞台后方阴影里。他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另一个丽塔·海华丝。

她背对着他，靠在冰冷的、画着虚假城堡墙壁的木板背面，肩膀微微塌着，先前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的卷发此刻显得有些沉重。她点着一支烟，没有抽，只是看着烟雾缓缓上升，侧脸的线条在昏暗中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她不再是“爱之女神”，只是一个被盛名和无数双眼睛注视得筋疲力尽的女人。

迪伦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丽塔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猛地转过身，眼神里闪过一丝被窥破的惊慌，随即迅速戴上了那副职业性的面具。

“奥康纳先生？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恢复了疏离。

迪伦没有道歉，也没有说些空洞的安慰话。他走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在旧金山码头附近很常见的太妃糖，递给她——这是他小时候，那些码头工人安抚哭闹孩子的把戏。

“排练很耗体力，”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同事间的寻常关心，“这个或许能补充点糖分。另外……刚才那个旋转动作，我觉得如果你信任我，把手完全交给我，而不是自己控制重心，可能会更轻松，看起来也更……真实。”

他没有评论她的状态，没有提及她的疲惫，只是将话题引回了纯粹的舞蹈本身。

丽塔愣住了，看着他手中的糖，又看看他清澈的、不带任何评判的眼睛。那层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她迟疑了一下，接过糖，低声说了句：“谢谢。”

从那天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排练间隙，他们开始有了简短的、超出工作范围的交谈。迪伦跟她聊起旧金山码头上那些性格各异的水手，聊起码头剧院里那些演技浮夸却充满生命力的演员。丽塔偶尔也会说起她小时候跟着舞者父亲四处演出的经历，那些颠沛流离、与现在光鲜生活截然不同的往事。

她发现，迪伦·奥康纳是少数不把她仅仅看作“吉尔达”的男人。他欣赏她的美丽，但更感兴趣的是美丽之下的那个人——那个会疲惫、会讲冷笑话、甚至有点害羞的玛格丽塔·卡门·坎西诺。

在一次拍摄盛大舞会场面的夜晚，片场人声鼎沸。丽塔按照剧本，穿着缀满水晶的长裙，在迪伦怀中旋转，笑容璀璨夺目。一场戏拍完，人群散去准备下一场，她和迪伦站在场地中央等待布光。

忽然，她轻轻扯了扯迪伦的衣袖，示意他低头。

“怎么了？”迪伦微微俯身。

丽塔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笑意说：“看我的脚。”

迪伦低头，从她曳地的长裙缝隙中看去，只见她竟然穿着一双与华美礼服毫不相配的、磨损严重的旧芭蕾舞软鞋。

“穿着这双鞋，我才能记住怎么走路。”她飞快地说完，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挺直脊背，脸上再度浮现出“吉尔达”式的微笑，迎向打过来的灯光。

那一刻，迪伦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明白了，这双旧舞鞋，是她与真实自我唯一的、秘密的连接点。而她，将这个秘密分享给了他。

在《午夜圆舞曲》耀眼的灯光和喧嚣的音乐背后，一段始于识破面具、共享秘密的独特情谊，正在悄然滋生。迪伦没有试图去拯救或占有这位“爱之女神”，他只是在她偶尔摘下面具喘息时，为她提供了一小片真实存在的阴影。而对丽塔而言，迪伦的存在，就像她在窒息的水底，意外发现的一个可以透气的气泡。

这部电影，注定将成为他们各自生命中，一段无法复制的、带着华丽忧伤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