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永远也下不完。
林微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官道旁,尽量借着稀疏林木的遮蔽前行。单薄的夏衣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吸走了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蒙蒙的雾气,在秋夜的寒凉中迅速消散。
这具身体,不仅虚弱,更是饥寒交迫。
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水浸过的画卷,模糊而破碎。她能捕捉到的,只有卫国公府后院那些冰冷的角落,下人们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以及永远带着馊味的饭食。所谓的“痴傻”,更像是一种长期的、慢性的毒素侵蚀大脑后的表现。而最后那碗味道刺喉的“补药”,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凶手甚至懒得掩饰,笃定了她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求生的渴望,在她胸腔里燃烧,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
必须尽快找到食物、干燥的衣物和一个能躲避风寒的地方。否则,没等回到京城查明真相,她就会先成为这荒郊野岭的一具冻殍。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
不是鬼火,那是……灯火?
她精神一振,放轻脚步,小心地靠了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庙墙斑驳,半扇门板歪倒在一旁,但那火光,确是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透出来的。
有人。
她停在庙外几步远的阴影里,如同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调整着呼吸,将所有感官提升到极致。
听觉:庙里有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有低沉的男声在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真切,但语气透着一股焦躁和不耐。还有……一种细微的、金属摩擦的“沙沙”声?
嗅觉:除了潮湿的霉味,空气中飘来一股……烤面饼的、混合着劣质油脂的香气。这味道让她的胃部一阵痉挛。
视觉:透过门板的缝隙,她能看到里面大约有四五个人影,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篝火上架着一个小铁锅,正在煮着什么。火光跳跃,映出他们粗糙的、带着风霜之色的面容和身上打着补丁的短打衣衫。不是官兵,也不像是普通的农户。
是流民?还是……更糟?
她注意到,其中一人腰间别着一把柴刀,刀柄磨损得厉害。另一人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一角渗出些许暗色的粉末,借着火光,她辨认出那是……铁砂。
私盐贩子?还是……兵器走私的脚夫?
无论哪一种,都是亡命之徒。她现在这副样子闯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但是,那食物和温暖的火光,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而且,雨越下越大了。
她需要信息,需要判断这群人的危险程度,更需要他们手里的资源。
林微熹深吸一口气,将属于“织梦者”的感知力提升到顶峰。她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而是开始“侧写”——通过一切细节,重构这群人的身份、状态和意图。
目标一:篝火旁那个不停搓着手、眼神四处游移的瘦高个。
他说话时,右手总会无意识地摩挲左手的虎口。那里有一层厚厚的老茧,是长期使用某种工具摩擦造成的。是弓弩?不,更像是……拉锯的动作。木匠?或者船工?他情绪紧张,坐立不安,频繁地看向庙门方向,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在防备什么。他是这个群体里最不安定的因素。
目标二:那个背对着门口、沉默地啃着面饼的壮汉。
他肩膀宽阔,背部肌肉贲张,即使坐着也显得很有压迫感。他的脖颈后侧,有一道明显的、已经愈合但仍显狰狞的疤痕,形状不规则,像是被某种钝器所伤。军旅出身?或者,是斗殴留下的?他进食的速度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这个人,危险,但可能更注重实际利益,情绪相对稳定。
目标三:那个蹲在麻袋旁,正在检查里面物品的矮小男子。
他动作灵巧,手指细长,在检查铁砂时,习惯性地用指尖捻起一点,在鼻尖嗅了嗅,又仔细看了看成色。专业。他对货物的关注度,远高于对同伴的交流。他是这个小团队里的“技术员”,负责鉴定和保管。他的警惕性更多放在物资上。
综合分析:
这不是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伙,更像是因为某个临时目标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他们携带违禁品(铁砂),神情警惕,说明正在从事非法勾当,并且可能处于交易前的等待或逃亡状态。内部有明显的地位区分那壮汉似乎是核心,但凝聚力不强,而瘦高个的焦虑可能源于对任务或同伴的不信任。
风险极高。但,并非没有可利用的缝隙。
林微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瘦高个脚边的一个粗布包袱上。包袱口没有扎紧,露出半块黑褐色的、看起来硬邦邦的杂粮饼,还有一小葫芦。
食物和水。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个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形。
她并没有直接走进破庙,那样太愚蠢了。她弯下腰,从泥地里抓了一把湿泥,毫不顾忌地涂抹在脸上、脖颈上,掩盖住过于白皙的肤色和可能引人注目的容貌。然后,她用力扯乱本就湿漉漉的头发,让它们更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大半张脸。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走向庙门,而是绕到了破庙侧面一个坍塌了大半的窗口下。她蜷缩起身体,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然后,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带着颤抖的呻吟。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雨夜里,足以引起庙内人的注意。
里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什么声音?”是那个瘦高个紧张的声音。
“像是……野猫?”另一个声音迟疑道。
“出去看看。”这是那个壮汉低沉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脚步声靠近庙门。是那个瘦高个,他手里握着一根柴火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左右张望。
林微熹适时地又发出一声呻吟,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
瘦高个立刻注意到了窗口下的阴影。他举着柴火棍,警惕地走过来。“谁?滚出来!”
林微熹这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阴影里“挪”了出来。她半趴在地上,抬起头,用被泥污和乱发遮挡的眼睛,怯生生地、带着哭腔望向瘦高个:
“救……救命……冷……好冷……”
她的声音沙哑微弱,身体因为寒冷,以及恰到好处的表演,而剧烈颤抖着,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在风雨中迷路、濒临冻毙的可怜小乞丐。
瘦高个举着的柴火棍放低了些,他上下打量着林微熹,眉头紧皱。“妈的,是个小叫花子。”
庙里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壮汉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林微熹全身。那个矮小男子则更多是漠然。
“怎么处理?”瘦高个回头问壮汉。
壮汉还没说话,林微熹像是耗尽了最后力气,脑袋一歪, “昏”了过去,身体软软地倒在泥水里。但她的耳朵,却竖得像最警觉的兔子。
“啧,真晦气!”瘦高个啐了一口。
“拖进来,扔到角落里去。死在外面更晦气。”壮汉最终下了命令,语气不耐,“别让她碍事。”
瘦高个嘟囔着,不情不愿地弯腰,抓住林微熹的一条胳膊,将她粗鲁地拖进了破庙,随手扔在了一个远离篝火、堆着杂物的角落里。
身体撞击在冰冷的地面上,带来一阵疼痛,但林微熹心中却微微一松。
第一步,成功了。她进入了这个临时庇护所,并且没有被立刻当成威胁。
庙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了不少,篝火带来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她依旧保持着“昏迷”的姿态,但眼睛睁开一条极细的缝,观察着环境,耳朵捕捉着每一句对话。
那半块杂粮饼和那个水葫芦,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被瘦高个随意地放在了他的包袱旁。
接下来,就是等待时机。
庙里的人似乎失去了对这个小插曲的兴趣,重新围坐到火堆边。他们的交谈声又低了下去,但林微熹集中精神,依旧能捕捉到一些断续的词语。
“……‘书院’那边……盯得紧……”
“……这批‘铁胚’……必须在天亮前送到……”
“……‘上面’的人……不好交代……”
“……妈的,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书院?铁胚?上面?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飞快地组合。他们运送的铁砂,目的地或者关联方,似乎与某个“书院”有关?哪个书院会需要大量铁砂?锻造兵器?还是……别的用途?
大雍王朝,能被称为“书院”且具有相当影响力的,首推……琅琊书院。
她的心猛地一跳。
记忆的碎片里,原主似乎听过这个名号,那是天下读书人向往的圣地,也是权贵子弟镀金之所。一个书院,会和走私铁砂扯上关系?
疑云重重。
就在这时,破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速停在了庙门外!
庙内的几人脸色骤变,壮汉猛地站起,一把抓起了身边的柴刀。瘦高个和矮小男子也立刻抄起了家伙,如临大敌。
“怎么回事?不是说明天才……”瘦高个惊慌地低语。
“闭嘴!”壮汉厉声喝止,眼神凶狠地盯向庙门。
林微熹也屏住了呼吸,将身体往杂物堆里更深地缩了缩。
“吱呀——”
那扇半倒的庙门,被人从外面,缓缓地、彻底地推开了。
风雨裹挟着寒意涌入。
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一个,是三个。为首者,身形颀长,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一双……在黑暗中,似乎能反射篝火微光的、异常沉静的眼睛。
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庙内如临大敌的几人,掠过那袋显眼的铁砂,最后,竟似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如同小乞丐般的身影上。
只是一瞥。
林微熹却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那不是看乞丐的眼神。
那是一种……带着审视,带着探究,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核心的、洞悉一切的眼神。
如同猎人,发现了意料之外的猎物。
庙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