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觐和陈大刀一前一后,回到了远山居。
起先,一切尚算平静。
然而,到了午膳时分,彻底打破。
饭堂内,人头攒动。远山居弟子不多,约莫二十余人,此刻大多聚集于此。陈大刀旁若无人地坐在最中间的那张方桌旁,正拿着木勺,慢悠悠地往自己碗里添着白饭。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脆响!
一碗盛得冒尖的米饭被人重重扣在她面前的桌面上,紧接着,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弟子大力拉开凳子,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动作带着明显的挑衅。
“我说今天一大早不见人影,原来是上主峰耍威风去了啊。”那弟子声音高得能让整个饭堂的人都听见。
立刻有人接口,阴阳怪气地:“咱们陈师妹可真是好大的面子。入门没几天,就能直接面见掌门了呢。”
“有张脸就是好,”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长得像师傅的女儿,就能自称大弟子了?真叫人眼红。”
“何止是眼红?这次可是天甲级任务!多少人挤破头都摸不着边,她倒好,凭着这张脸,就能跟着林师兄一起出去了。”
陈大刀仿佛没听见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她伸出筷子,精准地夹起面前碟子里的一撮酸菜,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然后夸张地蹙起眉,大声道:
“哇,好酸!”
“你——!”最开始发难的那名男弟子面色瞬间铁青,猛地要起身,似乎想动手,但不知为何又强自克制住了。
可能是没胆子吧。
旁边一人见状,冷笑着帮腔:“呵,一个女子,凭着长相出去混,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时,青凉端着一小盆刚炖好的猪蹄肉,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颇有些担忧地望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陈大刀。
陈大刀却眼睛一亮,一马当先,毫不客气地连夹了三块最大的猪蹄肉放进自己碗里,堆得老高。
她这才抬起头,故作惊讶地环视四周:“咦?大家都不吃肉,是不想吗?还是抢不过啊?!”
她语气一转,边啃猪蹄边说:“真那么厉害,也可以自己上山嘛?青山派大门敞开着,又没人拦着你们。”她顿了顿,抬起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哦,好像真有人拦着。不过嘛,如果连门口那两个守卫都搞不定,那还想什么呢?趁早下山种地去算了,留在这儿也是浪费粮食。”
“哼!”一个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的男弟子嗤笑道,“谁知道某人是不是利用了‘特殊手段’呢?指不定我们这位新来的师妹,是如何‘诱惑’了门口弟子,将他们‘伺候’得服服帖帖、云里雾里,这才顺利上去的呢?”
“就是!不然她一个毫无根基的农女,怎么上去的?”
“除了这个,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嘿嘿嘿。”
“不能这么说她……”在那群充满调戏的嚷嚷中,只有青凉很软……可很快在周围的审视下吞没了下半句,捧着空掉的菜盆离开。
青山派偏好收壮硕的男弟子练功,这些人大多是在山上苦熬了几年,最终因天赋不足被淘汰下来的。
而少数如青凉这般瘦小年轻的,多是富家子弟送来混个名头,若银钱或背景不够硬,也就勉强放在远山居。
此刻,在这封闭的饭堂内,被二十多个壮硕男子团团围住,无数道目光打量着她。混杂着轻佻、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蔑视,仿佛在围观一件低贱的货物。
陈大刀摇摇头。
怪不得青山派没有女弟子,只有一个身份特殊的王天娇。
在这里,只能有两种女子,要么就得像他们幻想中的“好女人”一样,不争不抢,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饭缝补,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
要么,就得像陈大刀——
陈大刀不恼反笑,她放下筷子,摇了摇头,极其明显地“啧啧啧”了三声。
“上午在青山派主殿发生的事,你们中午就知道了,消息挺灵通嘛。看来你们也不是完全不上山,只不过上山都是为了传这些口舌之快是吧?原来你们也就剩这点嘴巴上的功夫了。唔,怪不得被青山派像丢垃圾一样赶下来了呢。”
“你找死!”门口那个抱臂的师兄终于按捺不住,满脸怒容地就要冲过来,却被身旁另一人死死拦住。
那人一边拦着他,一边高声劝道:“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
“要不是看你是个女子,我一定——”被拦住的人虚空挥了一拳。
“哈哈哈哈。”陈大刀仰头大笑,转过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他,“你一定什么?”
她站起身,碗筷一推,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口,面朝着外面明晃晃的太阳,惬意地晃了晃脖子,伸了个懒腰。
“男人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呢。给点甜头就想让我伺候你们,不成就开始言语打压,再打压不成就开始造黄谣,造黄谣不成就恼羞成怒想动手了?”她背对着众人,声音清晰地传回来,“但凡有点血性和本事,都不会这么多年窝在远山居出不了头。”
“你们总说林师兄是天才。”她嗤笑一声,“他每天从傍晚练剑到凌晨,从无间断,你们可知道?哦,你们当然不知道,因为你们晚上要么聚众偷偷赌博,要么溜下山嫖去了!呵呵,仗着自己是个男人,便觉得天生该比别人高一等,在这里耀武扬威。我劝你们,还是早点滚回山下自己家里当个土大王吧,那里或许还有人愿意捧着你们。入了玄门……像你们这种的,死得最快!”
身后两名弟子终于彻底忍耐不住,怒吼着挥拳朝陈大刀后心砸来!
然而,他们的拳头刚挥到一半,便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余光瞥见,走廊外的花丛阴影下,不知何时立着一个冷硬的身影。
元莲师娘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目光如寒冰般扫过饭堂内的众人。
那两名弟子悻悻地收回手,低下头,讷讷地喊道:“师娘。”
另一人急忙上前一步,试图辩解:“师娘,不怪张师兄冲动,实在是陈大刀她……她满脸嘲讽,言语刻薄,我们实在气不过了!”
“就是!”
“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
元莲拥有一张线条冷硬的脸庞。她是当年顾拭剑掌门座下元长老的女儿,自身也修行功法。只是多年照顾病弱女儿的心力交瘁,以及爱女早逝的巨大打击,才将她的锋芒磋磨去了。然而,她那不苟言笑、精明庄重的气质,比性情温和、事事好说话的顾明之更具威慑力。
她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喧嚣顿止,弟子们纷纷低下头。
一片死寂中,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陈大刀身上:“大刀,你跟我过来。”
陈大刀无所谓地耸耸肩,在一众或怨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跟着元莲离开了饭堂,走向元莲所居的院落。
进入房间,元莲吩咐道:“把门关上。”
陈大刀依言照做,转身便看到元莲已经坐下,正仔细地打量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她的本质。
“你究竟是什么人?怀有什么隐秘?”元莲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陈大刀笑嘻嘻地在她对面坐下,亲昵地喊道:“师娘!我就是陈大刀啊。”
“你不像。普通的农家女。绝没有你这样的胆色,仿佛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让我原本想劝你收敛锋芒、莫要轻易得罪人的话,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了。”
“师娘!”陈大刀又唤了一声,笑容灿烂。
元莲抬起头,再次仔细端详她的眉眼,但这一次,眼中没有了对女儿顾怜怜那种近乎痴迷的追忆神情:“众人以为我对你好,是因为你长得像怜怜。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怜怜。你跟她……性子截然不同。怜怜从小胆小,喜欢安静地自己待着,很少与人起冲突。”
她很快从回忆中抽离,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我对你好,绝不仅仅因为你长得像怜怜。即便你不像她,我依然会对你好。”
“为何?”陈大刀好奇道。
“因为我们同为女子。”元莲像是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的烛台旁,望向窗外,“我知道女子在这条路上行走有多么不易。不仅要承受师兄弟们明里暗里的打压排挤,而且……很容易就被他们那些虚伪的吹捧和奉承冲昏头脑。”她回头看了陈大刀一眼,“你倒是没往后者发展,反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陈大刀笑嘻嘻地拎起桌上的茶壶,很没界限感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吹了吹热气,像是听故事般问道:“听师娘这话,看来是有过类似经历?”
“嗯。”元莲点了点头,似乎陷入某些久远的回忆,但终究没有细说。她转过身,背对着窗户,“任何一个人,如果他是群体中的异类,无论是性别、出身还是其他方面与众不同,都容易受到欺辱和排挤。”
“就像青凉?”陈大刀接口。
“……青凉年龄小,身体弱,性子也软,所以总被他们安排干最杂最累的活,看门、扫地、缝补衣物。”
“他原本大概以为我来了,就有人帮他分担了呢。”陈大刀笑了起来,带着点戏谑,“我来的第二天,练功回来,就看到床上放着一个大竹篓,里面堆满了各位师兄们的破衣服。我纳闷了老半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傍晚青凉过来取,大惊失色地问我怎么还没补好?”
“你怎么回答的?”元莲难得地起了些好奇心。
“我说,‘啊?’”陈大刀模仿着当时一脸茫然的样子。
元莲没忍住,唇角微微上扬,逸出一声极轻的笑。那么明显的事,不至于猜不出来,她故意逗青凉呢。
不知为何,每次跟这个行事跳脱、言语犀利的陈大刀在一起,元莲总能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愉快,连房内都温暖不少。
“他好像默认了,女子就一定会缝补,而且应该帮他缝补似的。”陈大刀吐槽道。
她望着陈大刀,又如同虚虚地望着前方,沉默了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你若是身怀隐秘,不妨告诉我。就算……就算你是别的门派派来的探子,我也不会告发你。”
“师娘对我这么好呢?”陈大刀歪着头,笑容不变。
元莲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些复杂的意味:“之前不是没有过先例。更何况,放眼玄门,各门各派的情况,与青山派大同小异。修行之人多为男弟子,女弟子凤毛麟角,步履维艰。所以,我对所有踏上这条路的女子,都存有一份额外的宽容。”
“师娘,心胸好大啊。”陈大刀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认真审视她。
元莲轻轻摇头:“我也做不了什么,就像青凉,要么他能像林觐一样既有天资,又刻苦训练,要么……我若是帮他出头,只会让那些弟子们更加欺负他。”
“就如同欺负我这样?”
“因为你性子实在太强硬,我若是不帮,他们真要动手了。”
陈大刀反以为荣似的嘿嘿一笑,继续道:“师娘说‘之前有过’,指的是福德吧?福德是别的门派派过来的探子?”
元莲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怎么知道?”
“因那时你们因王天虹之事,应该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最快也最好的方式,是接近你们女儿顾怜怜。而您之前说有过先例,又说对女子格外宽容。我想对方应该是个女子。这远山居历史上,总共出现过四个女人。”陈大刀掰着手指头数,“师娘您、顾怜怜师妹、福德、还有我。”
“你很聪明。”元莲欣赏地赞了一句,“这世上,觊觎《阳神决》的门派,又何止王天虹一个?可是我们确实没有。如若真的有,就算你顾师叔天资普通练不了,我也一定会想办法修炼。王天虹那般精明,搜寻了这么多年都毫无所获,足见是真没有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怅惘:“虽是如此,福德……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在这里待久了,是真的把远山居当成了家,还提醒我要小心,她甚至很喜欢给那些师兄们做缝补。我也不知道她如今如何了,没有完成任务就回去,恐怕受到的责罚和凄楚,也不会少。”
陈大刀点点头,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元莲看向陈大刀,语气变得郑重:“我叫你来,原本是希望你能放弃下山,不要参与那天甲级任务。可刚刚看了饭堂那一幕……我想,你就算待在山上,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下山……或许也好。觐儿至少品性端正,不会让你无辜受伤。王天鹤……听闻他是不世出的天才,王天虹对他看得很重。有他们两人,你应该不会出问题。正好出门去见见世面,去看看真正的玄门,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仿佛在无声地告诫:现实的世界,绝非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然而,陈大刀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元莲放在桌上的双手。她的手心温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师娘,你对我真好。”她语气真诚。
没等元莲反应过来回握,她又迅速松开了手,像个孩子般跳起身,绕着桌子踱了两圈,脸上忽然绽放出极度兴奋的光彩,仿佛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
“师娘!”她眼睛亮得惊人,“你说,这世上要是出了一个女掌门,会是什么样子?把所有门派统统都打服了!然后,只招收女弟子!哎呀,我好想看看,到时候那些男弟子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啊!一定精彩极了!”
元莲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只当她是少年意气,异想天开。
陈大刀却自顾自地拍手,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语气斩钉截铁:“就这么办!”
元莲抬起头,望着陈大刀那因为兴奋而熠熠生辉的脸庞。她自己年轻时,何尝没有过类似的幻想?
自然还没狂妄到想成为一派之主,却也曾梦想过仗剑江湖,行侠仗义,扬名立万。
可惜,现实很快教会了她认清自己。她发现自己的天资不过中人之姿,而世道的险恶,人心的复杂,更是远超她最初的想象。
她的雄心壮志被一点点磨灭消解。后来,顾明之又向来温柔周全,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亲。婚后不久,怀上了怜怜……却因在孕期追击一头凶戾的火兽,动了胎气,导致怜怜先天不足,从出生起便缠绵病榻,受尽苦楚。
为此,她埋怨了自己无数个日夜。
为何不能像寻常孕妇那样,安安分分地待在家中?
如果当初她没有出去,没有逞强,她的怜怜,是不是就能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可怜,从降临人世起就预知死亡?
元莲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杯,慢慢抿了一口。
这个问题,她想了太久太久,想到怜怜最终撒手人寰,也依然没有答案。
她抬起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陈大刀。此刻,陈大刀仍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眉飞色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巅峰,睥睨众生的那一天。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元莲很清楚。并非因为她认为陈大刀是个女子,而是在这能人辈出、诡谲莫测的玄门之中,想要脱颖而出,争夺那至高的位置,谈何容易?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即便付出十倍百倍的苦功,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气运和天资,少一样都不行。
陈大刀……或许在下山的第一晚,亲眼见到妖魔的凶残、同门为夺宝而自相残杀的冷酷,就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夜逃回远山居,或者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陈大刀好玩似的半身侧下来停在元莲面前:“对了,师娘,福德是哪个门派派来打探我们的?”
明明那时她都没有拜入师门,却很自然而然地称呼“我们”,元莲喜欢陈大刀也是因为她从未踩低拜高,只想进入青山派主派,反而一直自称远山居弟子。
元莲回答道:“天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