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尸体被摆放在一起。
搜查完所有屋子的黑衣人空着手进去,又空着手出来,看样子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阴柔白面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用它在柳七的尸体上轻轻比划两下。
刀疤男子上前,一剑剖开她的腹部,左右看了看,对他摇头。
血迹染红地面。
他嫌恶地皱眉,敛起扇面转身离开,身后撑伞的随从亦步亦趋。
黑衣人成群结队地往院子里泼些什么液体,他们在伞下吹燃一缕火苗。
刀疤男却还没走,他踱步到辛时允这边,抽出一个黑衣人的佩剑。
这把剑要比他自己的那把细薄许多,轻易就在辛时允脸上划出一圈口子。他剑尖一挑,一张完美无缺的人皮就被揭了下来。
这才笑容得意地抬手应允,让人将两具尸体一起扔进院子。
火苗被高高地掷进去,半途中没有丝毫要被浇灭的意思,一接触液体便迅速火势冲天。
水汽刺啦蒸腾。
萧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拦腰抱住辛柳,硬是没让她成功跳下山坡。
“不能去!辛柳!去了你会死的!”
辛柳理智全无:“放开我!我让你放开我——”她低吼着,止不住哭腔。
萧祯死缠着她,她口不择言地道:“你、你为什么忘恩负义!我把你从山上带回来,我爹娘治好你的伤,你却要这么对我,你不能这么对我……”
萧祯:“我就是记挂你们的救命恩情!”
他急喘两口,强迫自己冷静:“你知道吗?世上有的是作恶多端的人,他们要杀就杀得斩草除根,苦主一个后人也不留。方才那些也是!”
“别看了!”萧祯猛地遮住辛柳望向火场那双悲切的眼睛,缓和声调:“别看……那些强盗土匪,奸人佞臣,哪一个不是这样?这些……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你一家良善,却被如此残忍对待,我不能看着你也没命!”
辛柳身体僵住,好半天,她才声音平稳地说:“我要报仇。”
萧祯把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发现她双目血红,不是平静,而是恨意入骨,下定了决心。
萧祯心里一惊,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拦不住她了,便在骤雨的敲打声中狠心对她说:“好啊,你去死!你把人都引来,连我一并杀了,我也不用去找我娘。”
“你爹娘经营药房,治病救人,被贼人残害后竟然连个立碑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怜!”
他又补了一句:“我也可怜。”
辛柳眼睛睁的极大,瞳孔紧缩,呼吸颤了又颤,眼眶红色褪去些许,泪水上涌。
她想,我连他们完整的尸身都见不到了。
火要什么时候才能熄灭呢?
到时一切都变成残渣,我还有什么可留恋可剩下的呢?
然而目睹双亲惨死的刺激过后,理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印在脑中。
她决不能连累元芜。
她也一定要为父母处理后事,这是他们在此世存在的唯一痕迹了,若是做不到,一颗心无论怎么飘零,都再也没有归处了。
辛柳眉峰紧蹙,眼睫低垂。
萧祯想为她擦去脸上的水珠,可怎么擦的完呢,早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了。
辛柳忽然抓住他的手一口咬在嘴里,胸膛起伏。
萧祯轻“啊”一声,随即不甚熟练地抱住她,使出抱一只幼猫的力度拍拍她肩头,“雪、雪芽儿,听话。”
女孩抖的更厉害,呜咽着点头。
忽而余光一凛,萧祯一手压下她肩膀,有点不确定:“你看,他们走的那条路是回南康镇上的吗?”
辛柳闻言放开他,快速向他指的方向看去。
但见一片随从训练有素地朝一条小路上默然前进。
她神色刹时大变。
“不是,那是上后山的路,他们没要走!”
辛柳和萧祯对视一眼,不知道这伙人还要来找什么,可如果他们现在不找地方藏起来,被捉住的就是他们了。
辛柳低头思索,眼珠狂转,她得先保住这条命。
藏在哪里才能不被这群武功高强的狗贼发现呢?
快些想,辛柳,你有办法的,快些……
她忽然神思一清,低声朝萧祯道:“回瀑布那去。”
说着,最后向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拉起萧祯一只袖子拔足狂奔。
萧祯一来一回跑去了能有半条命,他咬牙跟上,有点冷又有点热,都从四肢与额头浮上来,但他半句话也不多说。
一直重新回到瀑布下边,水流更大了,也更湍急,下坠的更猛烈。汇合了这一场天降的无根之水,有千军万马的奔腾之声。
人站在周围十米之内,与旁人难以相互沟通。
辛柳面色复杂:“瀑布后面有个山洞,那大概是整座山最隐蔽的地方,要是能躲进去——”
萧祯仰望湍流,咽了口唾沫,“……怎么进去?”
“元芜,你等我一下。”
辛柳把他推到先前躲雨的地方,自己退开两步,足下发力,轻盈地一跃而起,五指抓住崖壁上凸起的石头,被爆流打了个满头满脸,瘦小的身子紧紧贴住石壁。
她以前从没进过这个山洞,爹说危险,娘觉得她没到那功夫,可现下无论如何也得进去一回。
一步一步,手指磨烂出血,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顾往上爬。
就差一点了,辛柳屏住呼吸,脑中轰隆作响,怀着满腔茫然的勇气一头扎进最宽阔激涌的那道水帘——然后被“啪”地从空中冲下来。
像冲一瓣花瓣或一片落叶那样,辛柳毫无还手之力。
萧祯一直紧盯着她,见她掉下来,想也不想“扑通”跳进池中把她半拖半拽着拉上岸。
辛柳眼中的执着却没有变,她一声不吭地抹掉喷进眼鼻里的水,再次飞身上去,怀着“不成功就去死”的极端想法,稳健的像是长了两只手的勾爪,全然不顾自己□□凡身。
这一次,竟然叫她真的摸到了山洞边上,她再一用力,萧祯便连她一抹鹅黄的衣角都看不见了。
才两息过去,萧祯度日如年。
白沫子翻飞的瀑布中间突兀地垂下一道绿色,接着女孩的身影破开水流几下掠到萧祯身边。
她目光如炬:“好了,你一会儿抱住我,死也不许松手,听到了吗?”
怕那些杀手追上来,两个孩子一刻也不敢耽误,萧祯抱住辛柳腰间,辛柳一手拽他一手沿着藤蔓用力攀爬。
她脖颈青筋毕露,手上的血扎进到萧祯衣服里,水流再冲不去,看的萧祯脸色越发苍白。
终于是进入洞中。
辛柳把他往地上一放,脱力跪倒,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
萧祯颤颤起身,忙把那藤蔓收上来,扶着辛柳靠在石阶上。
女孩眼睛半阖,细细地喘着气,仿佛随时会停住呼吸,但就是这样虚弱的样子,她张口说起话来,却是清亮有力。
“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这瀑布的秘密,我想告诉你来着,不小心忘了……”她低低地笑,力竭之后,多么滔天的怒火也无法身体力行地发泄出来,干脆犯个矫情。
萧祯笼住她发梢,注意着不碰到上面一点儿,轻柔地将水慢慢挤出去。
像这一切都还没发生那样,他问:“你爹……还说什么?”
辛柳:“他说啊,我娘在这儿埋了一坛酒。”她忍不住笑,看向萧祯,“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祯静静地听着。
“哎呀,那时候我才八岁,还是九岁?记不清了。我爹说有一天他们下山采买,碰到一个四处云游的说书先生,他路过我爹娘休息的那个茶馆,直接进去将醒木一拍,便顾自讲了起来,讲的是个什么什么‘红妆’的戏,说到一半就被掌柜的赶了出去。娘听完,当天下午就没了踪影。”
“我爹和她汇合时,她手里正抱着一坛酒,不知道做什么用。直到我又恼了她,她气的两天没和我说话,我也不肯先道歉。”辛柳侧脸狠狠擦了擦眼角。
“爹就和我说,她听了书,跑了一下午去买最好的花雕酒,埋在院子里那颗桃花树下,等我出嫁那天再挖出来。后来她自己又觉得不好意思,半夜偷偷移到这瀑布后的山洞里。反正我没长大的时候也爬不上来,笑话不了她。”
辛柳双手捂住脸,“我真蠢,蠢得要命了。”
这场雨过后,水是照样流的,树是会长新芽的,草木继续旺盛,花朵一年又一年的从土里钻出来,鸟儿却再也找不到山间那座院子,衔来枝叶在檐下做窝了。
萧祯凝视衣袖上的斑斑血迹,凭空升起一股要命的窒息感。
我又能做什么?
他想,我又做得了什么?
从前看着母妃为我谋划,再看着意外发生,与她分开,现在也没什么两样。
可是……可是一个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总是靠别人舍生忘死地救来一条烂命,然后堂而皇之地活下去呢?
这一刻,加起来不到24岁、还没有大盛一个正值壮年的人大的两个孩子几乎同时升起一个念头——
我真是没用啊!
辛柳暗自看向山洞内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从腰间解下一柄寸许长的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