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天光拍了个夕阳的场景,今天阳光很烈,到了傍晚,金色的太阳橙得发红,映下的光极其艳丽,衬得分道扬镳的一幕惨不忍睹,章靖眼睛都亮了,自然光是灯光组无论如何也无法模仿和对抗的东西,只能听天命,连忙催促李平辛:“赶紧!”
李平辛也迅速调度,走戏排练了几遍,各部门确认完,他喊了321,演员也就正式开拍。
赵序站在三人中央,他原本是个步履轻快的人,总要走得比俩人稍快半步。
灿烂的夕阳毫不留情地照上他的面颊,把黑白的眼珠都染上暖色,照得睁不开,他像是被打乱节奏一样突然慢了点,慌乱之中看了眼身旁的常适。
常适也微微眯起眼睛,像他一样直面阳光的侵袭,垂下头来不解地看他,又和他一起放慢脚步。
于是赵序又扭头去看郑观雪,却发现郑观雪完全没有理会他们的停顿,抬手掩了掩眼前,继续向前走,仪态端正,昂首挺胸,越走越快不回头,走到连影子都踩不到的地方去了。
赵序握了握拳头,常适轻声问他:“怎么了?”
“……我有东西忘拿了。”赵序忽然转身。
见对方要往反方向走,常适连忙要跟上,急切地喊:“我跟你一块去!”
赵序却打断他:“不用了。”
荒凉的街道朴素得过分干净,人站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赵序的背影被阳光淹没了,通过侧面机位能看见他像是一半淹入水中一半浮于海面,一半昏暗一半耀眼,他轻轻叹了口气:“现在的交通工具那么方便,我们也不是非得一起走。”
常适背着阳光,木愣愣地望着他,灰暗的面颊绷得皮肉紧实,一滴汗水从他高挺的眉骨上坠落无踪,没入滚热的平地。
然而,就在此时。
他落了滴泪。
没有接住汗珠的那一侧面庞接住了他的眼泪,小小的一颗光润水珠从眼角掉了出来,随后又掉了一颗。
这不是剧本上有的情节,在此时哭有种明示观众的无趣,因为正常来说演员的泪水会是一条河流,不论是本人出演还是滴眼药水,哭得太过显眼,伤心还要摆到台面上伤心,没什么留白。
但常适这两颗泪太小,小到甚至不及夏日的一滴汗,让他那张英俊的脸一闪而过地碎了道裂缝,又迅速合上。
李平辛的呼吸瞬间屏住了。
常适……能,哭得这么精确?
这一幕拍得堪称惊艳,章靖没喊停,说明他对这两颗泪颇为满意,按此标准保个一条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李平辛突然注意到不对,他跑去总导演旁边仔细看了眼监视器,又提醒了一句:“穿了。”
影子穿了。
章靖眼睛一眯,也注意到画面角落有一块非常小的影子,如果李平辛没发现,等到剪辑时才注意穿帮,那就为时已晚。
“咔!重来。”章靖喊了声,然后让李平辛上去解释。
现场两个机位,剧照师站在他们前方拍演员的正面照片,从a机的视角看过去是没问题的,只是在b机的角度,画面里刚好出现了剧照的影子。
而章靖必然需要一个b机拍摄的背影,无论如何都会出现那一块穿帮的影子。
“剧照老师以后要注意光线,你自己的影子入镜了,”李平辛的语气很平,没什么情绪,只是拿着喇叭声音很大,听起来会有点凶,“时间不够了,别找角度了,先拍完你再来补拍剧照。”
“是,是!不好意思。”剧照师连连道歉,紧张地跑到一旁。
然而工作人员不知道哪些镜头能用哪些不能,常适又是即兴发挥,根本不知道还要重拍几次,说不定所有人都得在烈日下多磨到天黑。
其他部门都因为要重拍露出不满的表情,齐刷刷瞪了眼剧照。
这个组的剧照师经验较少,是个年轻女生,女人在基本被男人霸占的剧组本就难熬,一点小错都会被揪着不放,这会出了岔子更慌乱,但没人有空鼓励她,大家各司其职地得赶时间抓紧重拍。
李平辛没注意到,有一个道具组的人,瞪的是他。
“跟焦、a机、b机,”李平辛在三方里跟所有人确认完,“3、2、1,action!”
幸好演员状态好,重拍也有刚刚的效果,章靖黑下来的脸这才恢复正常。
常适的眼泪并非偶然,重拍一次他依旧能控制住两颗断开,只是那滴汗天时地利,没法复制,好在他的近景镜头没有穿帮,还能拿来用。
剧照正常补拍,留了几张假模假样的照片,此事了了,他们收手开始准备夜戏。
李平辛短暂得闲,路过剧照的时候冲她点点头:“很正常,你以后注意就行,压力别太大。”
郑观雪也过来安慰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嗯,大家都会出错的,别怕,有谁说你你就来找我。”
剧照师在工作时间还看起来一切正常,郑观雪柔声说完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没忍住哭了出来,又开始道歉:“真的对不起,你们准备了那么半天……”
“这不是都解决了?谁工作不犯错啊,只是剧组得所有人协作配合,出一次错就要面对大家的责怪,压力太大而已,”郑观雪笑笑,“一遍而已,演员状态不好,那可是得拍很多遍的。”
常适冒了个头:“对啊,就一遍,我一道题错十遍我妈才抽我。”
一众人看着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只有赵序张口就骂:“同一道题错十遍?!你他吗放弃高考这条路吧!”
“这不考上了嘛!”常适瞪他。
周围笑成一片,本来出错在掉眼泪的剧照也笑了,她抹了下脸:“谢谢各位老师,我会努力不给大家添麻烦的!”
“别标准这么低啊,把我拍帅点呗!”常适在下巴上比了个小手/枪。
短暂的嬉笑结束,李平辛稀奇地看向常适:“你还会安慰人?”
“我没安慰吧?我感觉是我莫名其妙被骂了,”常适往他身边挤了挤,皮肤都挨上了,“平辛老师……我能在剧组喊你名字吗?李平辛?”
“你喊吧,常适。”李平辛点点头。
“赵老师凶我。”常适委屈巴巴的。
真是个好演员,李平辛有点气笑了,弹了弹他的肩膀:“赵老师还有本事凶得了你?人家实话实说,哪有人一道题错十遍还记不住的。”
“我就是记不住啊!笨又不犯法。”常适继续装可怜。
“好,知道你笨,”李平辛知道他故意在自己面前演成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哄他两句,“你很笨……其实我觉得不能说是笨,你只是不擅长应试教育而已,但你考上了本科,还把剧本背得很熟,说明你努力了更多,很棒,努力也值得表扬,而且刚刚演得特别好。”
常适眼睛亮了,立马本性毕露,咧着个嘴露出一排白牙,眉眼也扬起来了,语气得意洋洋:“谢谢平辛哥!”
李平辛愣了:“……刚刚不是说只喊我名字?”
“我努力啊,称呼也努力,”常适晃了晃脑袋,“咱俩这不更进一步?”
“谁要跟你更进一步!”李平辛弹人的手指换成拳头,邦邦捶了他两拳,“我准备夜戏去了!你也去补个妆,一会来找你们排练。”
常适被打了还笑,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夜戏拍到晚上九点,演员状态好,比通告单上还早半小时结束,李平辛松了口气,接下来终于没他什么事了,可以回去稍稍休息。
巨鲸的车满员,李平辛跟常适道了个别,叮嘱了一句晚上早点睡,便回到了他们导演组和李文修一起回酒店的车里。
一上车,李文修便揶揄他:“哦?小李今天跟我们一辆车了。”
“本来就该跟你们一辆车,”李平辛失笑,“之前是……是意外。”
章靖倒是没兴趣八卦他和常适,赵序天天在他面前逍遥自在的给他看得有点恐同,不打算给自己组里的人牵cp,他从座位上往后排的李平辛扭了个头:“生活制片说明早给我订热干面,你吃不?”
“吃不下,”李平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早上吃不下油比较重的。”
“可惜了,二十五一碗,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大为震撼,你不尝尝咸淡,”章靖没勉强,“你是哪儿人来着?口味这么清淡。”
“海城的,”李平辛顺着往下说,“我们那边的话,我和同学早上比较爱吃馄饨和蛋饼。”
“这样,没去过,”章靖想想,“你为什么住首都?房租贵饭难吃,咱们这行又不坐班。”
李平辛跟他解释:“有时候也接点拍摄的私活,首都比较好接,而且我有宠物,进组时帮我照顾宠物的朋友住在首都,我离不开。”
“哦……”章靖认可,“怪不得,我以前跟朋友在首都住过,不习惯,还是回老家了,有空来玩。”
李平辛客套了一下:“好,去玩一定找您。”
章靖摸着手机又开始乱聊,“你导得挺好,常适那场不错。”
李平辛没拿常适来邀功,他解释道:“哭的戏份不是我提的,是他自己临场发挥。”
“又不是只有哭戏好,那是他演技问题,跟你怎么导没关系,你给孟言讲俩小时他也演不出来,”章靖翻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试试做总导演?”
“我?!”李平辛惊了,“那还得有个好几年吧……”
“哦,你想导的时候挑个好本子,我有空就去给你做监制,”章靖继续语出惊人,“我看你导戏很久了,当你领导真舒服。”
李文修按下他:“您别跟强迫小李找您做监制似的,小李你自己选合适的就好,章老师也不可能能拍所有的本子。”
“我跟小李本来就合得来,我俩审美取向高度相似!你个制片组的外行懂什么?”章靖一怒,把他拍开,“说好了啊,你找监制,第一个就得找我。”
“我的荣幸。”李平辛点头。
内地剧组制度受港城影响,但又没学个透彻,一半是外来的规矩一半是内部演化的结果,分工比较杂乱,很多岗位在一个剧组有在另一个剧组没有,比如监制,《尽头》就没有监制,因为章靖足够老练和卖座。
可如果是他来做总导演,就必须得有个监制,不然一是难以打动投资人,二也是最重要的,执行是执行,让他来做总导演,他未必能有把控画面的能力。
……如果他做总导演的那天,能请到章靖来做监制。
李平辛心里涌了点憧憬,虽然不知道哪年才能实现,但谁学这个专业之前做的梦不是电影导演呢。
只是,他突然发现,那份憧憬之下,除了一些稀松平常的筹备顺利票房漂亮,他幻想的监视器前又出现了一个画面。
是常适的那两滴泪。
他好像,有点希望常适能来做他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