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轻不重,却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精准地敲碎了他梦魇的边缘。
“绯烟,出来吧。”
是族长的声音,苍老,却不带一丝责备。
绯烟打开门,看到了站在门外、神色平静的族长。
他羞愧地垂下头,甚至不敢展露自己的狐耳。
那感觉,就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幼兽,被族群中最威严的头兽盯住,连自己皮毛上沾染的每一丝不祥气息,都在对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中无所遁形。
“跟我来。”族长没有多言,只是转身,朝着村中祠堂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缓慢而沉重。
绯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祠堂里,供奉着青丘狐族列祖列宗的牌位。与往日的肃穆不同,今日的祠堂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
绯烟注意到,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牌位上,竟如同浸润了春雨的枯木,悄然地、生出了一点点细微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嫩芽。
族长点燃三炷清香,恭敬地拜了拜,才缓缓开口:“孩子,抬起头来,看看这些牌位。”
“你可知,这些‘新芽’从何而来?”
绯烟摇了摇头。
“这便是‘功德’。”族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慰藉,“你前几次为善灵了却遗愿,所得的福报,如一场迟到了万年的春雨,不仅浇灌了村口那棵枯树,其蕴含的生机,也同样透过这层层叠叠的时空,渗透进了祠堂之内。”
“正是这份来自阳世的温暖,安抚了他们那早已在枯寂中沉眠的魂魄,让他们那片早已化作焦土的灵台之上,得以重新生出一丝希望的新绿。”
绯烟闻言,心中一震。
“可是……”他想到了那个赌徒恶鬼,那丝刚刚从牌位新芽上汲取到的暖意,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愧疚所淹没。
他想到了虎焱扭伤的脚踝,想到了小翠那片枯萎的花圃,“可那场春雨里,也夹杂着足以致命的毒虫……是我,将它带回了村里。”
“没错。”族长点了点头,并未否认,“你开的这扇门,通往的,是阴阳交界之地。有光,便有影;有善灵,便有恶鬼;有功德,自然也就会有罪业。”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绯烟走到一幅古老的壁画前,壁画上描绘着天、地、人、神、鬼、妖六道轮回的景象。
他没有直接说教什么,只是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尖亮起一抹微光,轻轻点在了壁画上一个温善鬼魂身影上。
那鬼魂的虚影,竟从壁画中缓缓浮现出来,周身散发着如同深夜食堂老奶奶那般温暖的烟火气。
“你看,心存善念,执于亲情,憾于未竟之志,此为‘有缘魂’。他们虽有执念,但其本质如同一株渴望阳光的草木。渡之,便是为他们浇灌甘霖,草木逢春,功德自生,祖先牌位上,便会长出新芽。”
说罢,他又将手指,移到了壁画角落里一个面目狰狞、周身缠绕着黑气的恶鬼身上。
那恶鬼的虚影也随之浮现,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如同赌徒鬼魂那般腥臭油腻的气息。
“再看,心存恶毒,执于仇恨,贪于不义之财,此为‘无妄业’。他们的执念,如同扎根于污泥中的毒草。你若试图去渡它,便是将自己置身于毒沼之中,非但无法将其拔除,反而会引来毒虫噬身,沾染罪业。”
族长收回手,壁画恢复了原样。
那一善一恶、一香一臭的两股气息,如同两把钥匙,终于为绯烟打开了那扇名为“因果”的沉重大门。
门后那条泾渭分明的道路让他心生敬畏,也让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究竟是在哪一步,踏入了那片吞噬光明的泥沼。
“那……虎焱他们身上的反噬,该如何化解?”他急切地问道。
“毒虫噬身,只能用灵药来医治。而罪业,也只能用功德来抵消。”族长从祠堂最深处的一个石龛里,取出了一卷用狐族褪下的白毛编织而成的、柔软的卷轴,郑重地交到他手中,“这是我族先祖留下的《辨灵心经》。”
“它并非什么高深的法术,而是一种能让你在引魂之前,静下心来,用魂魄去‘闻’对方气息的法门。能让你辨明,那气息,是草木芬芳,还是毒沼瘴气。”
绯烟郑重地接过卷轴,如获至宝。
“绯烟,”族长语重心长地看着他,“记住,渡魂之路,如在刀尖行走。一步是坦途,一步便是深渊。需要的不仅是勇气,更是一颗能辨别善恶、懂得取舍的、清净的心。这条路很难,但,你看看祖先的牌位,看看村口的花,或许,它也是我们唯一的路。”
族长的这番话,如同一缕穿透浓雾的月光,终于照亮了他那片被罪业与迷茫所笼罩的识海。
绯烟紧紧握着那卷《辨灵心经》,它不再仅仅是一卷法门,更像一盏能辨明前路的灯。
他对着眼前这位为他点亮灯火的引路人,深深一揖。
“绯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