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悠悠续命后的日子,时序阁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表面涟漪散去,深处却暗流潜涌。
沈时序依旧每天坐在他那高脚柜台后,核对仿佛永远对不完的账本,或是拿起那些承载着时光的古董,细致地擦拭。只是他的动作间,偶尔会泄露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滞。指尖拂过冰凉的瓷釉或是温润的玉质时,左手掌心那虽未增添新痕、却依旧残留着“割裂”感的位置,总会隐隐泛起微妙的知觉。
他精确地付出了六天生命,换回五万块钱和那个叫悠悠的少女头顶堪堪延长到二十天的数字。一笔看似公平的交易。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生命力被精确“秤量”出去的空虚感,便会如潮水般漫上心头,让他辗转反侧。他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生意,冷冰冰的、银货两讫的生意,与同情、怜悯那些无用的情绪无关。
陆止戈依旧过着看似颓废的米虫生活。大部分时间,他不是瘫在客座那张黄花梨太师椅上,翻看着封面晦涩、内容堪比天书的哲学典籍,就是溜达到后院,对着那几盆顽强存活(在他刻意保持距离下)的花草,慢悠悠地打着一套看似绵软无力、实则暗合某种韵律的拳法。他头顶的数字稳定地消耗着,`[00年364天]` 缓慢递减,像一颗暂时沉眠的炸弹,提醒着沈时序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假象。
沈时序刻意忽略着那些细微的变化——比如那盆因陆止戈偶然靠近而彻底枯萎、已被替换掉的绿萝;比如偶尔误入店内、在陆止戈周身盘旋片刻便莫名坠地的小飞虫。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账本的数字和古董的纹理上,试图将那个存在感极强的房客当作一件会移动、会说话、且支付昂贵租金的特殊“摆设”。
然而,这“摆设”并非全然安分。沈时序敏锐地察觉到,陆止戈似乎在暗中进行着什么。他有时会对着手机屏幕蹙眉沉思,指尖快速划过,屏幕上偶尔闪过类似建筑结构图或数据流的东西;有时则会借口“透气”外出大半天,回来时,身上虽经处理,却依旧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硝烟与铁锈般的血腥气。沈时序懒得过问,也告诫自己不要好奇。只要租金按时到账,不给他惹来肉眼可见的麻烦,他乐得清静。他们之间,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关系,无需也不应有更多交集。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时序难得有几分闲心,正在后院的工作间里,指导小董处理一批新收的、带有铭文的残破青铜器碎片。小董是他前些日子招的学徒,一个刚满二十、眼神清澈、对古物修复有着近乎痴迷热情的Beta男孩。他头顶的数字是蓬勃的 `[65年200天08:11:02]`,充满了无限可能和遥远的未来,让沈时序在偶尔瞥见时,会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恍惚。
“老板,你看这个锈蚀的剥离程度……”小董戴着放大镜,手持细小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在碎片上操作,声音里带着专注的兴奋。
沈时序站在他身侧,微微俯身,虚点着碎片上一处不易察觉的接缝:“这里,注意力度。青铜器脆弱,逆着纹理用力,只会让它彻底解体。要像对待情人一样,顺着它的脾气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耐心。与小董相处,让他偶尔会想起自己刚接触这一行时的光景,虽然那段记忆早已蒙尘。
小董受教地点头,正要继续下笔,一阵急促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不详的鸦鸣,骤然划破了工作间里宁静专注的氛围。
是林医生。
沈时序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他的脊椎。他按下接听键。
“时序!不好了!出事了!”林医生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喘息,背景音是嘈杂的人声和刺耳的鸣笛,“悠悠……悠悠她出车祸了!就在市医院门口那条主干道上!情况……情况非常危急,可能……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嗡——
沈时序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车祸?`[00年000天20天]` ?这才过去了不到四天!怎么会?!
悠悠母亲那张饱含绝望与卑微乞求的脸,少女那双最后时刻泛起一丝微弱光亮的、死寂的眼睛,如同破碎的镜片,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
“地址发我。”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挂了电话,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动作间带倒了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工具盒,小巧的镊子、刻刀叮叮当当散落一地,他也浑然不顾。
“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小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起身,一脸错愕。
原本瘫在太师椅上、书本盖着脸似乎在小憩的陆止戈,几乎在沈时序冲出去的瞬间就弹了起来,书本滑落在地。他眼神锐利如发现猎物的鹰隼,没有任何犹豫,抓起自己那件常穿的黑色外套,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喂!你……”小董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被无形鞭子驱赶般消失在后门的身影,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脸茫然和担忧。
沈时序冲到巷口,恰好一辆出租车下客,他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报出林医生发来的地址,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几乎在他关上车门的瞬间,另一侧车门被拉开,陆止戈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带着一股微凉的、属于夜晚街道的风。
“你跟来干什么?”沈时序语气恶劣,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迁怒。他现在不想看到这个瘟神,不想被任何事、任何人打扰他处理这突如其来的、该死的意外!
陆止戈利落地系好安全带,身体放松地靠进座椅,仿佛只是出门兜风。他侧过头,目光掠过沈时序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嘴角勾起那抹惯有的、让人牙痒的慵懒弧度:“看热闹。顺便看看,这次沈老板是打算继续‘精打细算’,还是准备……慷慨解囊,大出血一次?”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沈时序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
沈时序狠狠剜了他一眼,扭过头,死死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不再说话。他紧握成拳的左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旧疤痕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那股不好的预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车流缓慢,红灯像是永无止境。每一秒的拖延,都像是在凌迟沈时序的神经。
终于赶到车祸现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混乱。急救车顶灯旋转着,将周围的一切染上红蓝交织的、令人心慌的颜色。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大声疏导着拥堵的车辆和围观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汽油、橡胶烧灼和淡淡的血腥味。
悠悠躺在担架上,小小的身体被固定在中间,浑身是血,脸上扣着氧气面罩,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她头顶的数字,正以一种令人绝望的速度,疯狂地跳动减少:`[00年000天00:00:58]` → `[00年000天00:00:57]` ……
不到一分钟了!
悠悠的母亲瘫坐在旁边的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有不断涌出的眼泪和无声翕动的嘴唇,证明她还活着。
林医生正焦急地和急救人员沟通着什么,看到沈时序如同看到救星,立刻冲破人群挤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压低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恳求:“时序!你来了!快!想想办法!她快不行了!”
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警察、医生、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怎么可能去触碰悠悠?而且,这种极度濒危的状态,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极有可能不受控制地引发——强制触发!那恐怖的、不成比例的损耗……
`[00年000天00:00:30]`!
强烈的、想要阻止生命消逝的本能,如同狂暴的野兽,疯狂地冲击着他用理智筑起的堤坝。掌心的旧疤痕开始剧烈地灼热、发烫,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沉睡的能力正在苏醒,正在他体内咆哮、冲撞,迫不及待地想要破体而出!
不行!绝对不能在这里!代价太大了!他承受不起第二次像母亲那样的……
可是,看着那鲜红的、无情跳动的数字,看着悠悠母亲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看着林医生眼中近乎卑微的乞求……
`[00年000天00:00:15]`!
理智的堤坝在摇摇欲坠。掌心的灼痛几乎要让他尖叫出声!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那股失控的力量撕裂!
`[00年000天00:00:05]`!
就在沈时序瞳孔紧缩,几乎要压制不住那汹涌的本能,即将被强制触发能力拖入深渊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剧烈碰撞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街口方向炸开!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沈时序那濒临崩溃的神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狠狠拽了过去!
只见一辆原本行驶在对面车道、型号普通的黑色轿车,不知为何突然失控,如同脱缰的野马,高速冲破中间隔离带,带着四溅的火星和刺耳的摩擦声,朝着担架和人群聚集的方向猛冲过来!
速度快得惊人!眼看就要酿成二次惨剧!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人群侧后方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窜出!是陆止戈!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理解的范畴,几乎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没有多余的助跑,没有花哨的动作,只是在轿车即将撞上人群的前一瞬,他侧身、沉肩,以一种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近乎野蛮的姿态,狠狠地、精准地撞在了轿车的侧前轮位置!
“哐——!!”
一声更加沉闷、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辆高速冲撞的轿车,竟被他这看似螳臂当车的一撞,硬生生地改变了方向!车头猛地一偏,擦着担架和惊呆的人群,带着刺耳的刮擦声,狠狠撞在了路边坚固的隔离墩上!
车头瞬间变形、凹陷,引擎盖扭曲翘起,白茫茫的水蒸气和淡淡的黑烟从缝隙中冒了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逆转生死的一幕惊呆了。
陆止戈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甩了甩似乎有些发麻的右臂,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拂去衣袖上的灰尘。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那辆冒着白烟的报废轿车,然后,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脸色煞白、惊魂未定的沈时序身上。
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在说:麻烦解决了。
就是这短暂到极致、却又至关重要的打断!
沈时序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即将崩断的弦,骤然一松!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强制触发力量,如同被掐住了七寸的蛇,硬生生地被遏制、压回了体内!
`[00年000天00:00:03]` 的数字,险之又险地定格了!
“快!抬上车!”急救人员最先反应过来,趁着这宝贵的空隙,迅速将悠悠抬上了等候在一旁的救护车。
“时序!快跟上!”林医生反应极快,一把拉住还有些恍惚的沈时序,不由分说地将他一起推上了救护车。
车门关闭,刺耳的鸣笛声再次响起,救护车朝着医院方向疾驰而去。
陆止戈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悠悠地踱步到那辆失控的黑色轿车旁。司机似乎被安全气囊拍晕了,暂时没有动静。
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变形的驾驶舱,眼神微凝。弯腰,伸手探入变形的车门缝隙,摸索片刻,再拿出来时,指尖夹着一个不起眼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方形装置。装置表面光滑,没有任何标识,但以陆止戈的经验和感知,能清晰地捕捉到上面残留的、一丝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能量波动——那是某种高强度信号干扰器工作时特有的残余频率,绝非普通车辆故障所能解释。
他不动声色地将装置揣进兜里,仿佛只是捡起一块无关紧要的碎玻璃。目光再次投向救护车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和了然。
看来,有些潜藏的麻烦,并不只是冲着他这把“腐朽的兵器”来的。
时序阁那位看似只会做生意的、惜命又矛盾的沈老板,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某些藏在阴影里的、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这场围绕生命与诅咒的游戏,参演者,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陆止戈轻轻活动了一下刚才撞击时有些不适的肩膀,嘴角那抹惯有的慵懒弧度里,掺入了一丝嗜血的兴味。
这样,才不至于太无聊,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