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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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醒来，何屿依旧睡在身边。厚重窗帘阻挡光线，有种不知今昔何夕的时空倒错感。

伊林伸手搂住身边人，闭上眼睛又赖了一会。然后她强迫自己醒来，去看墙上的方形电子钟。

9:16. 仔细去听，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室内尚无阴冷潮湿感，应该是刚开始下。

伊林轻轻起身，摸起手机走下床铺。床上的人有些不满她的离开，但也只是稍稍翻动。他没有醒来。

蹑手蹑脚走出主卧，伊林在次卧冲好澡，坐在窗边木桌打开工作电脑。几个工作群跳出进度更新，她一一点开看了。深夜4点，晓娜发来已经完成的大轮廓装置，同时列清楚今日的所有工作时间表。

她回复她辛苦了，再去仔细看装置的各个角度。尽管与设计图稍有出入，但与现场完美契合。伊林能够想象花草覆盖后的样子。像她曾经花费漫长时间前往的瑞士小镇，透支般的长途行程之后，在睡眠充足的早上起来推开木屋窗户，扑面而来的纯净山谷花朵烂漫，远方湖面蓝得令人心醉。

那时的她独自一人，远离尘嚣，在陌生之地切断所有联系。那个瞬间曾经保有着李伊林的渴望与想象——她对未来生活的最好规划，是用尽心力以实际成绩向上攀爬，拿到她力所能及的一切金钱回报，在被淘汰的年纪拥有丰厚物质，远走他乡，休憩隐居。

在她憧憬的未来里，从未出现过另一个人。年轻时的几段恋爱经历让她清晰认知自我：她不能长久与另一个人共享空间。对她来说，爱情不过是短暂的激素与化学反应，最初的激情过后，存在的不过是忍耐。长时间配合他人的时间步骤、饮食喜好、闲暇安排、社交活动，只会让她觉得越发拖累。年龄递增，孤独越发成为享受。年轻时企盼另一个人所能给予的归属与慰藉，越来越被证明不过是各类浪漫电影小说营造的商业糖精。伊林逐渐发现被种种普世描述覆盖的真相：只要有钱有闲，人类更喜欢自己待着。

这宛若仙境的装置轮廓，是为何屿布置的。他闯入伊林的生活，打破了她在年岁与经历中，抽丝剥茧为自己规划好的未来图景。

曾经他只是生活在李伊林所处世界的另一端，更像只存在于屏幕与画面里的，不真实的定式形象。但是现在，他与伊林共享餐桌，共享床铺，互相倾诉，彼此接纳。

他闯入并占有了她的思维，这是他的有意为之。他如清泉般洗去了她为自己建立的护身城堡。建造这座城堡，她用了八年时间。

全然陌生的内部情感生长着，柔韧破除坚固城墙。那些砖石内部，是一次又一次对自我、他人与世界的辨析，怀疑，与审视。它是完全理性的，是为抵御风险而生的。

伊林本以为这城堡坚固无比，她没有想到，她的八年时间，会在遇见何屿的短短一个月内，全然坍塌，丢盔卸甲。

伊林收回思绪，将精力固定在工作上。处理完群内信息，她听到主卧传来声响。何屿起来了。

伊林合上电脑，看向窗外阴雨。庭院大门被打开，一辆红色小车驶入，应该是年轻的张姓厨师。

这是完全不属于她的生活。远离人潮与噪声的独立庭院，专业有素的管家与帮佣体系，生活中琐碎烦闷的部分均被人接管，它们托举着庭院主人的纯粹自我。

敞开的白色木门被敲响，伊林转身去看。是头发稍稍带着潮气的何屿。

“……伊林，下楼去吃早餐？”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喑哑，很性感。

“好。”她起身向他走去。

吃好早餐，方华来与伊林和何屿开会，工作室传播组在线上接入。今日凌晨会有20个头部app的全量开屏，社媒类、新闻类、消费类、视频类、生活类均有涵盖。传播组会实时监控线上舆论，为明日何屿官方账号全面发布代言信息作保障。社媒内除了利希斯安排的头部账号同时发布，何屿工作室亦安排大量娱乐生活类账号带动热搜，同时亦有时尚类媒体撰写专业文章，分析硬奢品牌与演员何屿之间的互相成就。

这是何屿近七年来首次代言，尽管演员本人没什么硬性要求，但方华作为顶尖经纪人，要利用此机会将自家演员的商业价值拉至顶级。整场线上会议何屿参与的部分越来越少，伊林察觉到，对于这些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业营销手段，他神态游离，甚至会在一些夸赞词汇上面露不屑。但他一次都没有打断过方华。他不喜欢，但是接受。

会议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森林系列在全国门店以及电商平台的售卖计划。线下城市旗舰店均将店外大屏更换为何屿森林系列硬照，商场内大屏点位同步跟上，辅以门店SA渗透新客老客；线上旗舰店推行限时分期免息，同时配有电商平台超级IP开屏资源，官宣首日全店成交额定为5000万起。

何屿一早解散了粉丝后援会，也从不养粉头、站姐。目前看来，何屿的粉丝团体购买力未知，成交额大多靠品牌发力。但伊林内心明白，以何屿的国民级影响力，官宣之后，爆品出现几率极高，而爆品带动的成交并非仅是一时爆发，还会显示出长尾效应。李伊林离职后，这些都会算作王景星的功劳。

尽管为何屿项目倾尽的所有心血，都会变成他人攀登的基石，但伊林不会因此怠慢。她依旧希望藉由此次大规模曝光，为何屿带来五年沉寂之后的再一次集体记忆唤醒。尽管他本人并不在意，但在国内环境中，商业价值亦是演员综合实力的某种体现。她想籍此证明一件事：无论从何种价值维度，何屿都是独一无二，永无替代的存在。

传播结构与销售计划细细对完，方华留下来吃了午餐。伊林先去文华酒店盯现场，何屿会在下午5点去现场做彩排。媒介最后一场投放细节追踪会在大宴会厅开，所有品牌参会人员均会到达活动现场。想到品牌团队联合起来指指点点，伊林已经开始头痛。

到达大宴会厅是下午三点。推门进入的一瞬间，伊林停下脚步。花艺师不仅在轮廓上再造花园，还用人造纤维制作了透视型山谷湖泊。地上全部使用灯光投影制作草地，装置里的重点花卉亦配备灯光效果，搭配清新香氛，是超出伊林期待的世外桃源。

晓娜依旧在忙。与近乎完美的置景不同，她没有化妆，架了一副黑框眼镜遮挡黑眼圈，长发随便扎了丸子头，格子衬衫牛仔裤也像是随便捞起来套上的。

从超出预期的现场完成度，可以看出项目负责人对这份工作的全情投入。李伊林看着与花艺师交谈的魏晓娜，这位下属在短短三年内做到了创意敏感与审美格调的全面提升。从她的业务能力，责任感，敏锐度，人格魅力综合来看，她会是现存传播组里，最适合晋升总监，带领团队向前走的人选。

“Serena.” 她向晓娜打招呼。“Eline.” 晓娜回应她。在传播组，中英文名会被混叫，关系好的经常喊着对方中文全名互相埋汰、开开玩笑。

她们是长期一起奋斗的伙伴，除了CMO安插进来的个别人，伊林招进来的都是在某一方面有长板的优秀职场人。在这四年间，他们一起实现了很多梦幻想法，也从彼此身上学到很多。直到去年8月，招伊林进来的前CMO移民出国，徐嘉理空降利希斯，将决策权、预算权从品牌与职能团队全部收回，由他全权控制分配。由此，整个市场团队的氛围开始发生改变。所有直接向CMO汇报的总监、VP都必须顺着他个人的思路走。因为预算不再按照团队计划，变为按照徐嘉理喜好临时挪动，大市场部由之前的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变成了现在的明争暗斗，黑暗丛林。

这些内耗让传播团队从之前的鬼马出挑，走向保守沉默。伊林切实感觉到团队的气氛变化，所以希望借何屿代言项目重振士气，为团队挣得好成绩，为个人获得晋升或涨薪机会。

但她没有想到，在新的团队氛围下，李伊林及其非“嫡系”团队的出彩表现，只会让新来的上位者倍感威胁。而何屿项目一次又一次的顺利推进，让她所形成的威胁更甚——如果李伊林“抢”走了嫡系王景星的晋升名额，徐嘉理想要培养内部势力的想法就会被搁浅。而李伊林向来不站队，她升得越高，造成的威胁越大。

为了让整个部门为他掌控，一直单打独斗、“不服管教”的李伊林，成了必须被枪打的出头鸟。

历经职场多年，这种境况并不陌生。只是这一次，伊林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

与晓娜过完现场细则，已是4点40. 还有二十分钟，何屿就会来彩排。伊林习惯性去看手机，却看到屏幕中提示的银行卡大额资金汇入提醒。同时她收到方华微信，说明此笔金额为何屿工作室主动赠予。

这是与何屿签订睡眠合约中，这位男演员许诺下的陪伴报酬。伊林看着手机发愣。如此轻易得到钱财，她应该高兴才是。但她的感受却完全相反。

那些生长在床铺之中的温暖情愫，原来都只是金钱交易。她提供陪伴，他给予报酬。一直以来，他都在把她当成商品购买。

大门被推开，李伊林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是刚刚发给她信息的方华。在她身边，是穿着便服、戴着鸭舌帽的何屿。

这位出现在众人之前的大明星面无表情，跟在经纪人身边。此时此刻，他与李伊林见过的所有明星并无差别。在镜头之外，他们傲慢，冷漠，习惯于所有人的迁就。只要摄影机工作信号亮起，他们就会马上变脸，亲切，真诚，平易近人，人美心善。

伊林调整好自身情绪，微笑走向方华。握手，寒暄，亲力亲为，跟前跟后。李伊林完全进入角色，扮演好一个八面玲珑的市场总监。

她自始至终，不看何屿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