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他俩一起去吃捞汁海鲜,时隔甚久地再次光临菜市场。赵吉檀从第一次来还稍有一点紧张,到现在已经也能算作轻车熟路了。傍晚时分的菜市还是人来人往,讨价的声音络绎不绝,不过大多都是一些面露疲惫的年轻人,和一定要起大早买最新鲜的菜的人群完全是两个极端。
等他们挑好以后,陈露淇又去砍半价,赵吉檀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但等陈露淇称好海鲜伸手拿回来的时候,赵吉檀又立刻撇开视线,赶在他发现之前便匆匆撤退。
陈露淇就假装自己没看见。他俩的关系其实已经非常不错,但如果要说这是‘好朋友’,似乎又在哪里有点不对。起码在赵吉檀出现之前,陈露淇真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和‘好朋友’一起在家里闲置的海缸里养从市场买来的鲍鱼,这实在有点太荒谬。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人际关系本来就很紧张,也许别的好朋友都会如此。
他不想太大惊小怪,买完捞汁后就拉着赵吉檀回家了。门铃响了几声,吕姨连忙过来开门。但一见陈露淇和他身后的赵吉檀,脸上表情忽然细微地变幻了一下。赵吉檀虽然看见了,但仍一头雾水,而陈露淇已经闭了闭眼睛,吕姨接着就冲他们轻声道:“(你俩今晚出去吃?)”
“(出去吃干嘛呀)”罪魁祸首已经笑眯眯地飘到他们身后,路佳今天又换了身裙子,裙摆飞扬地凑过来冲着陈露淇说,“(kk过来和妈妈一起吃饭啊!)”
赵吉檀的脚还没进去,半边身子已经被陈露淇推出去:“(我请你出去吃)”陈露淇吸着气冲赵吉檀无奈地道。
赵吉檀听见路佳也当即心头一跳,但其实他并不太知道自己究竟应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反应来才行,陈露淇推搡他,他也半推半就,拔腿就跑之际,路佳又说道:“(给我站住,陈露淇)”
“(你老妈是洪水野兽吗?)”路佳没好气地冲他翻白眼道,“(最近一见我就跑?)”
赵吉檀是一听别人发火就会不自觉胆寒的那种人,但陈露淇听完不仅没有胆寒,反而把白眼翻回去,也朝路佳道:“(怎么——你不是吗?)”
把路佳整个人都憋得一窒。
最后他们还是和路佳在一起吃了饭。路佳对谁都自来熟,赵吉檀一坐下她就笑眯眯地凑过来和他不停夹菜,赵吉檀越看她越觉得胆寒,一顿饭吃下来虽然马上就要撑吐了,但多数时候都味同嚼蜡,什么都品不出来。
等吃完饭不久,赵吉檀也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回家了。陈露淇目送他上地铁,一回头见到路佳,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我已经问清楚了)”果不其然,路佳上来的第一句便是,“(他是不一定有什么钱,但可不代表他拿不出钱来——听说他前妻给他儿子留了很大一笔信托,要等他儿子大学毕业以后才能取出来!)”
“(一个老板,他没钱,但他前妻给他儿子留了钱——)”陈露淇听完就朝她叹气,无奈道,“(你快住手吧。不住手又等着被人骗吗?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他有钱,他真的有钱!)”路佳抗拒道,“(没钱怎么住山顶的别墅?至于欠不欠钱——那和我也没关系呀!总不可能最后让我给他还钱啊?)”
“(那他儿子给他还不还钱?)”陈露淇翻着白眼道,“(那是他前妻给她儿子的钱,他凭什么能动啊?你真当他儿子是失心疯啊!)”
“(他儿子不知道!)”路佳说到这忽然小声起来,在马路牙子上扯了陈露淇一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些话,道,“(这是保密的信托。他前妻谁也没告诉,得等他儿子大学毕业以后才能开始,结果被他不小心看见了——)”
“(这个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呀!)”陈露淇无奈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就他看见了。)”
“(谁让他儿子偷偷从家跑出去了呢?)”路佳理直气壮地道,甚至畅想了一番,“(要是他儿子直接死了就好了……)”
路佳是真这么觉得的,她那张脸在路灯下一照简直惊为天人,可要是真的有人能听见她说了点什么,恐怕又会立刻脊背发凉——某某某要是死了就好啦——路佳的思路一条直线走到底,都死了那钱就是她的了,而她又是真的太缺钱了!
这简直就是……老天垂怜呀!
“(不可以)”陈露淇对她说,“(你休想跟他结婚,我不会给你身份证的)”
“(你真是像我我爹一样啰嗦!)”路佳气得倒反天罡,恶狠狠地冲他掐着腰道,“(你不给我也有办法,我自己去挂失咯?)”
“(那你就再也别回来找我)”陈露淇对她说,“(咱俩立刻恩断义绝)”
“(老天爷——!)”路佳当即哀嚎道,两手放在胸前,语无伦次,“(小的反倒要管老的,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我不需要你去做那些事)”陈露淇说,“(我需要你立刻停手,我来养活你,我已经可以养活你了)”
“(你真是太天真了!)”但往往这个时候路佳又会突然换上另一幅面孔来,朝陈露淇冷笑道,“(那点钱哪够?等我死了你该怎么办?我要是没死还不幸得了大病又该怎么办?你要让咱们娘俩又去病床前跪着求医生收留我们吗?)”
陈露淇的呼吸即刻一窒,过了几秒才朝路佳缓缓道:“(我会想办法的……不用你去求医生。)”
“(我要送你出国读书——)”路佳叫嚣道,“(再过几年一定让你去国外住大别墅!)”
陈露淇:“……”
“(kk,你不是最喜欢读神学了吗?)”路佳说完就猛地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了陈露淇的胳膊,不断道,“(妈妈让你想读什么就读什么,你到时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你就有新的人生啦!)”
“(你看你真的是魔怔了……)”陈露淇咬着牙从她怀抱里抽出胳膊,一眼都不再忍心回头,硬着直接走了回去,只留路佳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朦胧的橘黄色路灯下,她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陈露淇回家以后,吕姨就过来问他‘怎么样,看着路佳上车了吗’,陈露淇也望着她,但听完只能摇摇头,然后就一头扑进沙发,闷声道:“(没,我俩吵了一架,然后我就回来了……)”
“(嗐!)”吕姨听完又一叹息,但想了想又觉得并无大碍,便道,“(也没事,她一个人难不成还回不了家?都多大的人啦!)”
陈露淇把一边脸平贴进沙发,再看了看吕姨,就又说道,“(以后她一回来就跟我打电话)”
“(嗯——嗯——)”吕姨一边应声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同意道,“(知道了!)”
“(把碗放那我来刷吧)”陈露淇说,“(我一会就去刷。别让她使唤你)”
“(嗨唷——)”吕姨却大笑道,“(那能算什么使唤啊!你妈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恰逢这个时候赵吉檀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到了。陈露淇的手机又嗡嗡了几声,他也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回了声‘知道了’,就站起来去水槽刷碗了。“(你别,你别!)”吕姨却不乐意地道,“(你就不会,你刷不干净……)”
陈露淇也不乐意,低声叫道:“(凑合凑合就得啦!你就是天生劳碌命,别人让你享清福也不愿意?)”
“(嗨唷——我现在就挺清闲的)”吕姨知足常乐,听完就乐呵呵地答道,“(你管我饭吃,我伺候你,这也是天经地义呀!)”
“(我都喊你姨妈了)”陈露淇仍不乐意地道,“(为什么还是伺候?)”
但吕姨一定要泾渭分明,立刻哼着小曲美滋滋地道:“(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陈露淇:“……”
“(你就没想过让我再做点什么吗?)”陈露淇自己喃喃了一句,但声音不大,等吕姨开了水龙头之后更是瞬间被哗哗地一股水声淹没掉。陈露淇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大概也知道自己应该是等不到回应了,就回头收拾好餐桌,自己回房间去了。
吕姨起初是陈文庄找来照顾路佳的几个用人之一。后来路佳为了追寻自由和陈文庄离婚以后,就自己一个人带着陈露淇生活。香洲岛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又很小。也没过多久,陈露淇就因为被路佳一个人留在家里惹来了警察上门,而吕姨又恰好在那时候飘荡出现。她对薪资的要求不高但人又麻利,之后就和陈露淇一起生活了。
其实在香洲岛想找一个诚心如意的用人并不容易,吕姨如果不是因为丈夫在入狱之前跑去前雇主家里惹是生非,从此落掉了不好的名声,就是再多给路佳十几万,她也未必请得找像吕姨这般的好帮手。
不过有时候也恰恰因为此。《管家守则》里第一条就说,‘如果想做好一个管事,就永远别觉得自己可以和主人一起吃饭、做事,应该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这样才不会逾矩’。只有在两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直线,用人的身份才不会和主人搞混,主人也会愈发重用你。吕姨是个优秀的员工,自然也会完美地履行这一点。
吕姨做事分得明明白白,哪怕陈露淇屡次试图靠近,也多半会被拒之门外。扰民的事一出,之后不管陈露淇再怎么说‘没关系’,吕姨也都不会再做了。
陈露淇趴到床上没一会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段时间他一直连轴转地参加派对,四处当空中飞人,去了也是跟人说笑当大花瓶作摆饰,是真正的身心俱疲。好在这一梦虽然光怪陆离,但有那么一瞬,陈露淇真觉得自己来到了一艘航行巨轮的甲板之上,海风在他的周围呼呼乱刮,而周围的人都在兴奋,都不断高呼着:“我们要去捕鲸!我们要去捕鲸!”
是的——就算那头海洋巨兽身长数十米,一记尾巴劈下去甚至可以击起千层浪——实在是危险重重又能怎么样!
即使是死了,还不如就这么英勇战死,这样一切也可以被无穷无尽地大海所淹没,一切都消失殆尽。
陈露淇在梦里本来心潮澎湃,但忽然又听见有人在轻声喊自己:“以实玛利,以实玛利——”
等他回过头去,发现这艘船上的‘以实玛利’真的是自己,登时百感交错,悲从心来,两眼一酸甚至有眼泪都险些掉出来。“以实玛利,以实玛利……”来人还在这么叫着他,陈露淇刚想大叫一声,说,“别叫了,不许叫!”
可抬头一看出现得居然是赵吉檀的脸。他穿着他俩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藏青色秋季卫衣,手里还拿着一沓某某咖啡馆圣诞节免费福利的宣传单,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陈露淇,却一动不动。
真是一个人在圣诞节还得靠打工养活自己的笨蛋啊!
“……”但陈露淇却几乎在刹那间就改了口风,近乎情不自禁地问他,“我都没告诉你我叫以实玛利,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的名字呢?”
他还是轻声问,声音小得几乎微不足道,可陈露淇又似乎笃定着对面的赵吉檀就一定能够听见——又过了一会,赵吉檀果然回答他:“我不知道啊。陈露淇,你又在说什么疯话?”
梦里赵吉檀的表情简直惟妙惟肖,陈露淇一看见他就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一下子连自己本来嚷着要‘出海’追寻自由的事都忘记了。
“你还捕鲸吗?”赵吉檀拉着他要下船,临到码头忽然轻哼一声,扭头朝他问道。
“我不捕了。”陈露淇朝他喃喃道。终于在梦里抓紧了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