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中期像一段舒缓的间奏,孕吐渐渐平息,精力有所恢复,甚至能感受到第一次轻微的胎动——那像是一条小鱼在肚子里调皮地吐了个泡泡,轻微得几乎以为是错觉。我激动地抓住沈砚的手按在肚子上,他却一脸茫然,什么也没感觉到。
但到了孕晚期,等待的重量开始以另一种形式显现。
我的身体像一颗被过度充盈的果实,变得沉重而笨拙。脚踝浮肿,穿不下以前的鞋子,只能趿拉着沈砚宽大的拖鞋在屋里走动。腰背时常酸痛,夜里翻身变得困难,需要他半梦半醒地帮忙托一把。肚子隆起得越来越高,像揣着一个沉甸甸的、宝贵的西瓜,压迫着胸腔,让我有时呼吸都觉得短促。
沈砚的紧张也随之升级。
他手机里存下了产科医生、医院急诊、甚至附近最快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并设置为快捷拨号。家里凡是带有尖角的家居,都被他细心地贴上了防撞条。我哪怕只是起身去倒杯水,他警惕的目光也会立刻跟过来,仿佛我正在进行一项危险的极限运动。
他开始更频繁地“聆听”。有时我半夜因为宝宝踢得太用力而醒来,会发现他正睁着眼睛,手轻轻覆在我的肚子上,感受着那有力的胎动,眉头微蹙,像是在评估那动静是否在“安全范围”内。
“他今天好像特别活跃。”他会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说明他很健康呀,”我困倦地安抚他,拉着他的手放在宝宝刚刚鼓起一个小包的位置,“你看,他在跟你打招呼呢。”
沈砚的指尖微微一动,感受着那生命的活力,紧绷的神色才会稍稍放松。他开始尝试对着我的肚子说话,内容干巴巴的,无非是“我是爸爸”、“要听话”之类,语气也依旧平淡,但那份努力融入的姿态,让我心里又暖又酸。
我们一起去上了产前辅导课。课堂上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夫妻,只有沈砚,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衬衫(尽管被我勒令解开了最上面的纽扣),在一群或兴奋或紧张的准爸爸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冷静。但当老师讲解如何缓解产妇疼痛时,我注意到他听得极其专注,甚至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要点——那本子平时只记录咖啡豆的烘焙数据。
练习呼吸法时,他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配合着我的节奏,引导我“吸气……呼气……”,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锚一样,定住了我因身体不适和未知恐惧而有些慌乱的心。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持距离的聆听者,而是与我共同面对、并肩作战的伙伴。
随着预产期的临近,等待的重量与日俱增。家里那个浅黄色的小房间早已准备就绪,每一样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仿佛只等一位重要客人的入住。我的绘本稿子已经完成,工作暂时搁置,全身心地感受着身体里这个小人儿的每一次伸展和踢踏。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雷雨将至,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宝宝也似乎格外焦躁,动个不停。沈砚躺在我身边,虽然闭着眼,但我知道他是清醒的。
后半夜,一种异样的、规律性的紧缩感从小腹传来,不同于以往的假性宫缩。我轻轻推了推沈砚。
“沈砚……”
他几乎瞬间就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眸光清亮而锐利。
“好像……开始了。”我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坐起身,打开了床头灯。他的动作迅捷而有序,没有丝毫慌乱,仿佛早已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他扶我起身,帮我换上早就准备好的舒适衣服,然后拎起那个放在门边、检查过无数次的待产包。
阵痛的间隙,我看着他冷静的侧脸,忽然觉得无比安心。
去医院的路上,阵痛越来越密集,像潮水一**涌来。我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肤里。他任由我抓着,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只在等红灯的间隙,转过头,用指腹擦去我额头上沁出的冷汗,低声说:“别怕,我在。”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稍稍抚平了我的恐惧。
到医院,办理入院,进入产房。宫缩的疼痛如同撕裂,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我咬着牙,遵循着课堂上学习的呼吸法,耳边是沈砚一遍遍不厌其烦的、沉稳的引导声。他始终站在我身边,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用冷毛巾擦拭我的额头和脖颈。
在我几乎要被疼痛淹没,感到力气耗尽时,我听到他俯在我耳边,用极其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
“林暖,看着我。”
我艰难地聚焦视线,看向他。他的脸色甚至比我还苍白,额角也有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却像燃烧着两簇火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鼓励。
“就快好了,”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孩子,就快见到我们了。”
就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新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产房的紧张空气时,所有的疼痛和疲惫都仿佛被瞬间抽空。
“是个男孩儿,很健康!”护士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瘫软在产床上,泪水混着汗水流下。沈砚俯下身,用力地吻了吻我的额头,他的嘴唇是冰凉的,带着轻微的颤抖。
当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像只红皮小猴子般的婴儿被清理干净,包裹在柔软的襁褓里,放在我胸前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幸福和震撼将我淹没。他那么小,那么软,闭着眼睛,却本能地嚅动着小嘴。
我抬头看向沈砚。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宝宝身上,那双见过极光、映过星空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这个小小的人儿。震惊、茫然、一种近乎畏惧的虔诚,最后,统统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的潮水,几乎要从他眼中满溢出来。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极其轻、极其轻地,碰了碰宝宝的脸颊。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眶通红,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发出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林暖……他……他有头发……”
一句毫无逻辑、甚至有些傻气的话。
却让我瞬间泪如雨下。
我知道,这个小小的生命,从此将成为他心底,最柔软、也最坚不可摧的一部分。
等待的重量,在这一刻,化为了世间最轻盈、最珍贵的拥有。
窗外,天光微亮,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新的一天,开始了。